长安古意 - [小椴]

长安古意 之 登坛3 [5]

  沈嫣落只是一个单薄娇弱的女子而已。裴红棂想,这一生,她都没见过象嫣落表妹那样窈窕的体态了:娴静如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拂风。那样的体态,真好象从画里面走出来的似。

  嫣落本身象个不沾染一丝欲望的精灵,可她那轻灵的体态,却象能勾引起好多男人的欲望。裴府满门,上上下下,不只一个男人对她垂涎吧?裴红棂永远记得在那次的家宴之上,她不经意一扫眼,看到伯侄叔祖们看向嫣落时是怀着怎样的目光——那样粘乎乎的,似乎一经沾上,便永难清洁的目光。

  所谓世家巨族的男子就是这样的,他们对自己家门的女子教导一向都要求清华贞静,却渴望家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淫荡不羁。

  嫣落是个水样皮肤的女子,所有细微的触抚与刺激都象能激起她最最细微的反应。裴红棂总记得那个七月,她郁闷无聊,所以去了外花园。外花园一整园都是浓郁的夏。裴红棂在花园的花房内,看到了三叔公是怎么把一张老嘴强迫的凑近在沈嫣落颈侧。

  沈嫣落侧过了头,可她脖子上奶色的颈却在三叔公的一双布满老斑的手下似乎皱起了一层奶皮。三叔公那油腻腻的笑至今仿佛还响在耳侧:“你真是个特别的女人,无论做了多少次,你都永远象一个处女。”

  裴红棂记得当时自己心里如何的撕裂一痛:原来她们裴家的男人就是这样的!他们那阴暗的心里喜欢的女人原来就是那样的就算被欺凌无数次后还永远象第一次那样把痛楚那么无依地呈现在他们眼里!

  她的指忽然叩门,然后,她记得自己三叔公怎样仓惶可鄙的脸,记得沈嫣落怎样泫然无依的脸。裴红棂的脸上却淡淡然的,仿佛没有看到过发生的一切。她笑道:“嫣落,我有一个花样怎么也绣不来,你帮帮我吧。”

  从那天起,她都没把沈嫣落放出过自己身边一步,直至出阁。她在心里是那么痛惜着这样一个水样的女子。

  沈嫣落不爱说话,下人们背地里叫她‘木美人’。她也几乎从不哭,起码不在人面前哭。可裴红棂记得自己出嫁的前一天,她来到嫣落床畔,嫣落好象是在平静的睡着,可她看到,她的枕头是湿的。

  ——想到这儿,裴红棂眼里忽然涌出了两行泪。她抬手轻拭……以后,以后嫁给愈铮这么多年,她就一直拒绝再把这件事想起。因为,她总觉得,那是嫣落心底最深的痛,自己对她即然已经无助且无力,能对她做到的最大的尊重也许就是,把她情愿没有发生过的事在自己心头也永远抹去。

  嫁以前她还曾到娘亲身边,请她以后一直把嫣落带在身边,直到嫣落出嫁。

  娘当时看了自己一眼,面对一个马上要嫁的女儿,她的眼光有一种面对一个成熟了的女人的坦白。

  ——她们彼此都知道,那发生在沈家表妹身上一切的一切,所有已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

  可娘的眼光是那么的无力。

  黄蜂频扑秋千索……

  一只黄蜂忽在裴红棂的耳朵边绕呀绕。裴红棂挥手把它赶开,心里却怔怔地想起一句词,为怔怔地想到了嫣落的手……嫣落的手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她的手还跟当初描龙绣凤时一样的灵巧吗?

  黄蜂频扑秋千索——

  有当时,纤手香凝啊……

  怎么那天她见了自己后,除了扔给自己一包东西,除了一笑,却再没有一句言语?

  三哥的府第会和京中自己从小长大的裴府有什么不同吗?三哥就算智识圆融,但、他在他自己的府第里只怕和自己父兄叔伯们不会有什么不同。那样的气味,那样暗藏于所有尊华之下的腐败气息,在所有大家巨族里,都是毫无例外地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早已侵到了那些男人的骨子里。

  裴红棂静静地望着身外的这个裴府,“天上神仙府,人间卿相家”,可嫣落,那个她轻袅窈窕、清杨宛似的表妹嫣落,却一直是如何的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府第里?

  她们已见过一次,就是那天,三哥推门去后。等了一会儿,她又见到隔墙秋千又自荡起,秋千上飘现出一抹红影。

  她惊诧地轻叫了一声:“嫣落”。

  嫣落在秋千上冲她嫣然一笑。然后秋千落下,那一笑还在空中嫣花般地挂着,在高柳浓荫中挂着。

  然后,秋千再起,撞破了先前那还挂在空中的笑影,嫣落的脸上却已平淡,再没有笑。她在秋千上一扬手,轻轻地掷过墙一包东西。

  然后,秋千再隐,沙声簌簌,隔墙之人已去。

  裴红棂上前拣起那一包东西。那是一方女子用的绢帕。她解开那绢帕,就见到绢帕里面有几个珠子。那珠子她分明认得——那是她自己头上戴过的。

  可那一支珠簪自从那日赣江之畔,遭瘟家班与清流社围杀后就已失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绢帕里,出现在嫣落手里?

  裴红棂面上一愕,然后才注目那丝绢之上。那丝绢上被人很小心地抽了丝,有一缕缕隐约透光的痕迹。

  抽丝——这该是嫣落的手艺。裴红棂知机地把那绢帕在手里张开,回到房中迎着烛光看去。残烛的微光中,那细微的帕上隐抽出两行字:

  问卿可识卖珠人?

  青驴已约会夕林。

  裴红棂一楞,却见那字迹并不工整,但钩抹转折处,颇见肃杀。一钩一挑,都宛如一柄精钢之钩挥起之意。

  这不是嫣落表妹的字。裴红棂心底忽有一种激扬升起,然后,她想起了一个人——程非,是窈娘程非!

  她本以为一入裴府就是如鸟入金笼,为三哥所控,再也与外面天地难通一丝声气。

  可,愈铮生前居然还有如此红粉知己!她居然敢潜入裴府,那个让东密都忌惮的裴府——她与程非的机缘原来也并不只那日的钩飞一度、指响十面,没想她不止敢于瘟家班重围中为救自己而轻生一赌,不只敢伏杀欲图暗杀自己的三个清流社高手,就是自己带着愈铮的嘱托、隐入这沉黯黯、厚重重的裴都督府第后,她那一只坚锐钢钩犹自锋利地刺了进来,终于给自己透出了一口气!

  她揣度着那两句寥寥话语中的含意——卖珠人?原来程非当日就取了自己头上的珠簪以备今日之用为表记。她真是一个有着深谋远虑的女子,是要先救自己以备万全;然后,在自己已进入裴府后,她居然也知那愈铮临终的嘱托,知道裴琚是多半靠不住,还知道愈铮所托的人选中还有丁夕林,早已就知会了他前来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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