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红尘浩茫 [3]
秋婆婆带着无瑕回到庄上以后,寺里的众僧做完功课后,都会赶下山来探望她们一番,或是捎来一捆柴,或是帮着浇浇园、打打水。村庄里的乡亲们得知秋婆婆带回的孙女,原是昙宗师父出家前的孤女,都打心里爱见得很。村里的小姑娘也都跑来,教无瑕绣花纺线的。家里成天笑声不断。
乡亲们好不羡慕秋婆婆,都说她一生行善拜佛,虽说受了大半辈子罪,晚年平空得了这么个天仙似的孙女,还被柏谷寺的众僧像侍奉亲娘一样照顾,真是菩萨显灵了。
自从师妹和秋婆婆离开山寺,觉范也跟着明嵩师父下山以后,觉远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孤独。
当初,师妹捡回的那只瘸腿小花狗,眼下已经长成了一只漂亮的大花狗了,如今也随秋婆婆和师妹下了山,成了祖孙两人看家守院的忠实护卫。觉远每次到庄上探望秋婆婆和师妹时,大花狗大老远地就能听出是他的脚步声,一早就在篱笆墙里又是跳又是叫的。有时秋婆婆和师妹门开得慢一步,它竟能一跃而跳出半人多高的篱笆,跑出来迎接他。
师妹的头发眼下已经蓄长了,穿着一件碎花的小襦袄,青布镶边的宽脚裤,脸色越来越红润,人也越发明眸皓齿了。昔日那个瘦小可怜的小哑巴师弟,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天上的仙女一般好看了。
师父这段日子因忙着寺里收佃租的事,顾不着下山照顾师妹和秋婆婆。觉远便遵师父的嘱咐,每隔三两天便要下山一趟,或是帮着把缸里的水打满,或是打些山柴送到家里。
师妹一下变得爱说爱笑了,现在,她不仅叫昙宗"爹",甚至也直呼觉远和觉范两人为大哥、二哥了。人又聪明又勤快,跟着秋婆婆和村里的闺女们学会了绣花纺线、种菜做饭,还亲手为师父和觉远缝衣做鞋的。刚刚还在初夏,便和婆婆商量要给爹缝棉袍,要给哥做夹袄的事来。
从记事起就成了孤儿当了和尚的觉远,不知何故,心下竟开始依恋起这个世俗的"家"来。隔几天不下山,觉得便有些怅然若失的。而每次下山,家里的师妹一听到大花狗的叫声,便会跑出屋来,站在小路上翘首以待;每次他一到来,便欢天喜地的,好像久别重逢似的。而且只要觉远一回来,便要留他在家里用饭,变着花样让给觉远做饭:素饺子啦,烙油饼啦,豆腐干炸酱面啦。
师妹爱看觉远吃饭的模样。一面看着他吃饭,一面说爹怎么着,哥怎么着,奶奶怎么着,听得觉远心里热热的,眼里也热热的,直想流泪……
每当离开时,他也感到,师妹那双碧潭似的眸子里流露出的无言的依恋……
日子久了,觉远开始发现:每当他再来看望秋婆婆和师妹时,师妹那双笑意盈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的时候,不知何故,他竟开始感到有些心慌意乱起来,好像不敢再直视师妹那双深碧的眸子了。
回到寺里以后,师妹那双温柔依恋的笑眼,会一直追着、跟着,一直跟到寺院、闯入他的心间。
夜半子时,每当他翻来覆去难于入睡,思念师妹那好看的俏笑的眸子时,便开始惊骇地省思:自己这样子,算不算是动了凡心了?
再细细想想,便开始有些惶恐的感觉。他开始有些理解明嵩师叔了,也明白他为何会躲着秀秀姑了。
于是,他也开始有意克制自己,命自己尽可能少往山下跑了……
早堂功课结束后,觉远来到牲口棚,一边帮开心罗汉普胜师叔轧草,一边聊着闲话。
俗话说,"寸草轧三刀,无料也上膘",觉远和师叔两人把秸秆轧得又碎又齐,轧草时,师叔看出来觉远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便问他,是不是觉范随他师父下了山,秋婆婆和师妹也搬回庄里住了,觉得有些孤独了?
觉远点点头。
普胜师叔说:"其实啊,咱们做和尚的,首先要做到能耐住孤独和寂寞才行。只有耐住孤独了,身心才会清净,然后才能修成正果。怎么才能让身心清净呢?除了念经持戒和诸般功课之外,还得想法子累自己、饿自己、冻自己、苦自己才行。"
觉远觉得,普胜师叔这番话,和师父昙宗教自己第一堂课说一样: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修的就是一个慈悲。人的天性都是懒惰的,练的就是一个赶早。人的心性都是贪婪的,坐的就是一个清净。只有不惜肉身,不贪功名,功夫在身,佛祖在心,人才能无私无畏,才能慧根透彻,才能炼就出金刚法力降妖胆略……
普胜师叔又说:"我以为,出家人,特别是咱禅宗弟子,其实,最首要的一样修持,就是凡事都能放得下。放下了,诸般苦恼和相累便去了十之八九。之后,不管参禅悟法也好,济世度人也罢,最终才可得证圆满,往生极乐……
觉远正在听师叔谈禅说法,忽见花花和尚——智守师叔瘸着一条腿,一颠一拐地一头闯了进来。
普胜师叔一面起落着轧刀,一面戏谑道:"嘿,花花,昨晚又采到什么香花奇草了?腿怎么瘸了?不会是被狐狸精花妖精的咬伤了吧?"
花花和尚哈哈大笑,就势往旁边的麦草堆上一歪,从怀里掏出一支黄色的酒杯花拈在手中,一面嗅,一边笑道:"师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嘛。反正,我是不会枉担了花花和尚这个虚名的。"
说着,一面摇着酒杯花,一面问他:"哎,师兄,你知道明嵩师弟现在哪里不知道?"
觉远注意到了,今儿花花师叔手里所拿的酒杯花,也是一种有毒的花。他不明白,花花师叔为何总喜欢采摘这些有毒的花?
普胜一笑:"他啊,这一段几乎老不沾家,谁知道这会儿又游到哪儿去了。"
花花和尚说:"上次灵宪出事,你是怎么找到他的?不行,我得找他讨点药。你还真说对了,昨晚我还真的被畜牲给咬了一口。不过不是狐狸,而是一只恶狼。"
普胜摇头叹道:"师弟,你呀,迟早有一天被人打断了腿,或是要了一条小命,你就知道刀是铁打的了。"
花花和尚哈哈一笑,却止不住吸了口凉气,皱了皱眉头。
觉远突然看出来了,花花和尚智守师叔的脸色有些不大对头。他转脸问:"师叔,伤得重吗?"
普胜师叔知道觉远眼下的医术虽不如明嵩,然因他悟性极好,又是好学苦练的,禅武医三样功课也已很是了得了。一般的伤啊病的,都能独自诊治了。见觉远如此询问,普胜突然也觉得花花师弟今天来到牲口院后,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再没起身,不似平常,见了活就干,有话就说的样子,突然觉得,智守今天的伤势不会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