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水月庵中闻旧事 舍子难全凡人梦 [12]
他倒是另外发现了一件事:在水月庵真正留神注视无垢师太只有这一刻,因为过去的十几天,不但见得少,而且几乎“不敢仰视”,认为那是一种亵渎与不敬。而此刻,萧奇宇很自然地把无垢师太与“凤姑”连在一起,就不觉多看了一眼。
他发现,无垢师太曾经是一位极为貌美的人,即使是现在,她仍然是一位风韵犹好的女人,只是一袭灰衣笼罩上一层神圣,没有人敢去发现她的美丽而已。
尤其是她有一双明亮、乌黑的凤眼,那是长在任何一个女人脸上都令人倾心的。
而如今压住那顶毗卢帽下,就如同蒙尘的明珠。
萧奇宇适时不失礼地收回眼睛的视野,微微垂下眼帘,生涩地说了一句:“在下不知道他叫的是谁。”
无垢师太淡淡地说道:“是我!雷满天叫的凤姑就是我。”
老道婆垂眉阖目,坐在那里动都没有动。
彤云小尼张大了嘴,惊惶失措的眼神,无助地看着萧奇宇。
萧奇宇没有任何表示,静静地坐在那里。
无垢师太似乎没有注意周围的反应,她仍然是用平静如水的声调,淡淡地说道:“我就是雷满天所说的凤姑,而凤姑就是雷满天结发的妻子。”
老道婆仍然丝毫不为所动。
彤云小尼“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但是她立即伸手将嘴掩住,含泪的眼神,增添了更多的惊惶,还有一份掩不住的失望。
萧奇宇仍然没有说话。
无垢师太说道:“一个静修的比丘尼,竟是一个无恶不作胡匪的妻子,或者说是一个女胡匪,彤云已经失望了……”
彤云极力地抢着说道:“不!我只是惊惶与意外啊!我不是失望……真的不是!”
无垢师太微笑自然地说道:“为什么惊惶呢?两个不同的形象,使你的纯洁心灵无法一时将之抚合,你有一种破灭后的惊惶,那是比失望还可怕的。萧施主!还要听下去吗?”
萧奇宇说道:“一个动人的故事,不是仅仅从楔子当中所能够了解全貌的。”
无垢师太点点头。她稍微地顿了一下,这才说道:“十五年前,在白山黑水之间,雷满天在一次官府缉捕中受了伤,被一个少女救了他,躲过了这场死亡的无情追杀。”
萧奇宇说道:“这个少女就是凤姑?”
无垢师太继续说道:“雷满天自称满天雷,虽然是个又凶又狠的胡匪,但有两点为人称道的地方:不抢穷人,不杀无辜!”
萧奇宇说道:“救了雷满天的命,雷满天却赢得了凤姑的心,是吗?”
无垢师太说道:“一个生长在猎户人家,终年与刀枪野兽为伍的少女,她的心中如果有偶像,那应该是粗犷的、豪放的、彪悍的……”
“就像雷满天那样的人!”
“除了雷满天是胡匪,其他都是令凤姑倾心的,最重要的,凤姑在救雷满天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胡匪。她只是以为救了一个受伤的猎户。”
“纸包不住火的。”
“等凤姑知道了雷满天真正身分,她已经献出了整个少女的心。流出去的长江水,献出去的少女心,是无法挽回的。”
“凤姑随着雷满天了!”
“嫁鸡随鸡,嫁犬随犬!”
“凤姑应该用她的爱心,来改变雷满天,古今来,有许多史实,都是女人的爱心改变的。”
“凤姑不是那种改变史绩的女人,但是,她尝试着做过,她对雷满天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不杀人。不但是不杀好人,连坏人也不杀。因为‘人命关天’,没有人有权力去杀另外一个人。”
“雷满天接受了你的劝告。对不起!我是说雷满天接受了凤姑的劝告?”
“他没有……”
“啊!是这样吗?”
“他接受另一个人的劝告。他的孩子!”
“什么?雷满天有孩子吗?”
“凤姑把怀孕的消息告诉雷满天,雷满天欢喜得要发狂。凤姑趁机告诉他,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要再杀人。”
“这个血性汉子答应了。”
“从那个时候起,雷满天不再杀人。可是……”
无垢师太说到此处,停顿了,她平静的脸上,有一份茫然,尤其是她的眸子里,那份空洞的茫然,代表了无限的迷惘和失落。
萧奇宇忍不住问道:“后来又变了是吗?是雷满天的本性难移?还是他日久食言?”
这回无垢师太回答得坚决而快速:“不!他不是那种人。”
“可是他后来变了是事实,对吗?”
“那是因为有一项令他不能忍受的打击,那也是任何人受不起的打击,改变了他的生命。”
“那真是太不幸了!”
“在一次围捕中,雷满天因为保护我而受伤,也可以说是由于他履行不杀人的诺言而受伤。”
“就这样改变了他的决心。”
“不,一个成天在刀头上舐血的胡匪,受了伤不是什么特别的事。而是另外一件事使他几乎趋于疯狂。”
“他受伤,而使得凤姑受辱了?”
“那是不会发生的。凤姑虽然生长在猎户之家,自幼也读过诗书,她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如果凤姑有受辱的危险,对方得到的只是一具尸体。”
“雷满天为什么会变呢?”
“那是因为我们的孩子!”
“啊!那真是……”
“由于拚命的骑马奔驰,穿越在山峦之间,凤姑动了胎气而小产了,一个没有见过天日的孩子,就这样失去生命!”
“唉!””凤姑病倒了,几乎失掉了生命。雷满天整个人都变呆了。”
“像他这种人,遭遇到这样的打击,他可以大吼大叫,大哭大闹,就是不能发呆,那是反常,反常不是好现象。”
“等凤姑病好了以后,雷满天突然告诉凤姑,他要走了,他将凤姑留在老巢,他重回到胡匪的马上生涯。”
“这是关键啊!凤姑应该劝阻他。”
“凤姑劝了。她告诉雷满天,胡匪的生涯是不能再干了。雷满天从没有乱杀无辜,后来连人都不杀,到头来连孩子都保不住,可见得坏事是不能做的。”
“劝阻无效?”
结果非但无效,而且相反。雷满天告诉凤姑,不杀人结果儿子都保不住,可见得老天无眼。既然老天无眼,还管它是好事坏事。他要开刀杀个痛快。”
“啊!这真是令人很伤感的事”
“雷满天走了,白山黑水之间,从此又出现了凶狠的杀人魔王。”
无垢师太娓娓而又缓缓道来,她是如此的平静,眼帘低垂,根本不管周围的反应。
萧奇宇等了一会,才忍不住问道:“凤姑呢?失望了?伤心了?”
无垢师太说道:“凤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能力挽回雷满天的杀心,她一度灰心要自杀了事。”
“啊!……”
“但是她忽然有一种超凡的想法。她觉得既然挽不回雷满天的杀心,就为他做些善事,积些阴德,减少一些他的罪孽。于是,凤姑携带了雷满天多年抢劫的积蓄,和一位忠心可靠的老奶妈,离开了白山黑水的老巢……”
“哦!是这样的!”
“沿途上,凡是贫苦病难的人家,都在暗中救济,整整一辆大车的金银财宝,就如此千金散去。最后贫病交加,来到了水月庵……”
许久没有说话的彤云,含着眼泪,轻轻地叫了一声:“师父。”
无垢师太微微抬起眼帘,望了彤云一眼。
“水月庵老师太是一位道行德性很深的世外高人,收留了凤姑,又听了凤姑全部经过叙述,更接受了凤姑出家的请求……”
萧奇宇感动万分的说道:“凤姑真是一位奇人,一位了不起的人。”
无垢师太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念了一声佛,说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生死荣辱毫无意义,对凤姑而言,萧施主的赞誉之词都是多余的了。”
萧奇宇站起身来拱拱手道:“素斋不敢再扰,此刻萧某满心光明,无限喜悦,趁此明台无尘之际,向师太告辞。”
他并且对老道婆拱手为礼,谢谢她多日来的照料。
在萧奇宇大步走向庵门的时候,他忽然说道:“有一件事,凤姑稍有疏忽……”
无垢师太并没有起来相送,只是淡淡地说道:“凤姑不是圣贤,缺点何止一项。”
萧奇宇说道:“离开雷满天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留下书信,说明此去的心意,才不致使这位血性汉子伤情至极!”
无垢师太说道:“雷满天不认识字,凤姑给他留下了话,她说:金银是身外之物,散尽钱财,为他积德,而凤姑自己则是,此心属一人,不会更改。并且愿他放下屠刀,去到那无穷尽的山中,打猎、伐木、垦荒,采参,让自己活得心安理得,海阔天空!”
萧奇宇此时也忍不住念了一声佛,双手合掌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雷满天已经完全符合了凤姑的心愿,凤姑可以无憾了。”
彤云突然跑了两步,想必又想到清规,又缩住脚步,低头合掌说道:“萧施主不能在小庵多留一会儿吗?”
萧奇宇微笑说道:“多谢小师太。萧奇宇流浪江湖,难免一身血腥,如何敢在宝庵多作停留?萧某纵有斗胆,也不敢亵渎神明。”
彤云合掌说道:“施主武功好,心地又好,彤云为你多念几卷经,为你祈福吧!”
萧奇宇低头合掌,口称:“多谢。”
正如萧奇宇自己所说的,他是充满了光明和喜悦,离开了水月庵。
他从满天那个粗汉的眼神和言行中,获得无比的启示:这真是一个有情的世界,情到真处,顽石可以点头;情到真处,一切的丑陋,都会变得美好,一切的邪僻,都会变得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