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不是人间偏我老 [3]
(《圈套》并非《玩具》这个故事的另一半,但是却和《玩具》这个故事,有许多联系。不知道《玩具》,一样可以明白《圈套》说的是什么。但如果知道《玩具》,看《圈套》会更可喜,有老朋友久别重逢的乐趣。)
胡说和温宝裕都表示可以理解我的话,温宝裕提出了我刚才想到过的问题之一,他道:“现在陶格一家人都老了,是不是表示机械人也不再控制他们了?”
我叹了一声,先是自然而然地道:“如果是那样,那倒好了——”
可是我的话才一出口,我感到十分之不对头,非常的不自在。
我向胡、温两人看去,他们也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光,望定了我。
有极短的时间,我思绪又紊乱了起来——刚才说的话不对,可是不对在什么地方呢?
陶格的一家,如果能摆脱控制,自然应说是一件幸事。可是比较一下他们的情形,就知道不对。
在受控制的情形之下,他们青春不老,男的英俊挺拔,女的美丽动人。两个孩子天真活泼,人见人爱。作为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人,他们可以说拥有生命所能享受到的一切,唯一所不能享有的,就是自由。
而如果控制的力量消失,他们迅速地进入了风烛残年,死亡近在眉睫,生命就要消失。当然,他们会有自由,但是对死人来说,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神色阴晴不定,杂乱地在想着,胡说和温宝裕和我一起相处久了,他们明白我的思想方法。所以就在这时,他们石破天惊地叫了出来:“不自由,毋宁死。”
我已恰好想到了这六个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温宝裕又道:“人人都在不断衰老,他们就算立刻衰老至死,也比别人活得长久得多了。”
我叹了一声:“可是他们的一生都是玩具,都在机械人的控制之下。”胡说同意温宝裕:“最后有了解脱,总是好事。”
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因为问题牵涉极广,许多有关人生意义,生命目的,生活方式,人追求的是什么,种种问题,却牵涉在内,即使只是三个人,如要各抒己见,也可以说上几天几夜了。
我又挥了挥手:“既然找不到他们,只好等他们再来找我——如果他们认为有需要的话,你们走吧,我不会离开,等他们。”
胡说和温宝裕互望了一眼,在那一-间,我感到他们两人之间,稍有意见分歧,可是一交换了眼色,两人就意见一致了,他们向门走去,门打开,暴风雨已成尾声,空气出奇地清朗,我在门上站了一回,看着他们离去,才转身关上门。
这时,老蔡才揉着眼走出来,含糊不清地问:“好大的风雨?咦,有些人来过?”
老蔡年纪已过古稀,耳聋眼花,所有老年人的现象,在他身上都可以找得到。我看着他,忽然想到,四个老人,衰老程度如此之甚,应该走到哪儿,都惹人注目。虽然他们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但要把他们找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尤其,宵来一夜风雨,海空的交通完全断绝,他们不可能走得太远。想到了这一点,我明白胡说和温宝裕两人临走时交换眼色的目的了——他们自然是去追寻陶格一家的下落了。看来不用我亲自出马,他们会有成绩。
我随口敷衍了老蔡几句,就到了书房中,半躺在一张安乐椅上,设想着白素到了苗疆之后的情形,心中着实盼望白素能明白我的意思,别去强迫红绫做太多她不喜欢做的事,不然,母女二人之间,可能会起大冲突,红绫会宁愿跟着猴子,去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我从这一点想开去,恍惚之间,想到了一些事,但是又难以捕捉到一种确实的观点。
我想到的是,红绫由于在那么独特的环境中长大,人世间一切的观念和概念,对她的影响,微弱到了接近零。人的性格各有不同,且由遗传密码决定,但是环境对人的影响也不可忽视。一个思想、观念成熟的人,他的思想方法、观念,必然受环境的影响。
在某些环境中成长的人,会认为个人微不足道,人人必须为一个组织劾忠,甚至听到了“交心”这样的字眼,也觉得理所当然——最近,原振侠医生就告诉我他的一次经历之中,就遇上了一个成了“烈士”、死了变成仍然对组织忠心的鬼魂。
在另一些环境中长大的人,自然会致力于科学知识的探索,为个人的前途而奋斗,十分勤奋地工作,孜孜不倦地吸收知识。
自然,各种环境,会形成各种不同的思想意识,而红绫成长的环境,如此异特,可以说是在世上独一无二的了,她所经历的,甚至不是人类的环境;那么,她自然能摆脱人类社会的一切羁绊和影响,自有她自己的一套原始的、可能更接近人性的观念,和在任何环境中成畏的人类观念,大不相同。
现代人,不论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总有一个“人生目标”,向着这个“人生目标”努力前进,达到的,被目为成功,达不到,被视为失败,目标有大有小,有高有低,但人人都有一个。
至于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要付出多少代价,牺牲多少快乐,就算计较了,也被认为那是必须的付出,前仆后继,没有人后悔。
红绫有什么目标没有?看来不会有,她需要的,只是生活的最低需要和快乐。要她变成知书识礼,文明得懂得用计算机,那全是白素替她订下来的目标,不是出于她的本意。
想了杂七杂八的一大堆,我最后想到的是:红绫有可能抗拒他人代订下的目标,可是其它种种环境中的幼年人,有能力抗拒吗?
这又使我想起当我从未来世界“历险”回来之后,白素曾感慨地说,没有一个人真正自由,每一个人都是另外一些人的“玩具”。
我霍然站起,失声叫:“有一个人可以例外,红绫可以例外。她可以完全不受任何人的影响,做母亲的要她怎样怎样,她可以不听从。”
我叫出了心中所想的,隐隐感到,白素越是想红绫“文明化”,危机就越甚,我应该立刻也到苗疆去,当着红绫的面,说说清楚。红绫既然有那场特异的遭遇,她就可以有不做他人“玩具”的幸运。
我团团打了几个转,正准备离开书房,电话响了起来,按下掣钮,听到了温宝裕的声音:“有一辆客货两用车,于风雨中,在海边的公路失事,我正赶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