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不是人间偏我老 [4]
当我杂七乱八想到那些事的时候,我感到震撼,更隐隐感到,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正笼罩在所有现代文明人的身上,而不为人所知,似乎除了红绫这样的野人之外,没有人可以逃得开去。这种巨大的阴影,是如何形成的?是和人类文明逐步进步而慢慢形成,还是一下子就形成的?
我其实还不是很捉得住问题的中心,只是杂乱地想着,我只想到,要快点到苗疆去,不然,白素会把红绫也推进那个阴影之中去。
所以,一时之间,我把那四个老人(陶格一家)的事,搁在一边,直到温宝裕的电话中提到了“客货两用车”,我才陡然一怔:“证实了就是那一辆?”
温宝裕道:“还没有,我正赶着去看。”
我有点恼怒:“每天都有这种车子失事,你去看了再说,别动不动就来烦我。”
温宝裕沉默了片刻,才道:“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使你觉得困扰?”
温宝裕有如此敏锐的感觉,可知也确然与众不同,我以一下叹息,作为回答。
虽然只是一下叹息,但是也表达了我复杂之极的心情,也确然证明真的有严重的精神困扰。
温宝裕有一会没出声,我以为他已离开了,正待放下电话时,却又听到了他充满焦虑和关切的声音。他道:“我不知道什么事,可是我……似乎自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来也没有这样……沮丧过。”
我又叹了一声:“不是沮丧,是……唉,我也说不出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极想抓住点什么,可是伸出手去,用的力道再大,看得再准,抓到的,只是一团空气,空有一身力,却发不出来。”
温宝裕的年纪还轻,而且,在这种情形下,在电话中,也不是很适宜于倾诉心事,可是我由于心中实在感到不好受,所以就自然而然,把心中的感觉,向温宝裕说了出来。
温宝裕又沉默了片刻:“有任何要我帮助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苦笑了一下:“连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知道。”
温宝裕又活泼了起来:“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提议你到苗疆去看望红绫,或者,把她带到城市来——女泰山大闹大都市,哈哈,我可以——”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只觉得听了他的话之后,越来越是烦躁,他还有兴致打哈哈,我已觉得气往上冲,不等他说完,就大喝一声:“住口。”
我真是感到了少有的烦躁,一喝之后,用力放下了电话,还重重在桌上,敲了一拳,令得桌面上的一些东西,都弹跳了起来。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形——这时,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我一点也答不上来。事实上,我立即用这个问题问自己,也没有答案。
一定要答的话,那就是刚才我对温宝裕说的那番话:明知有些事正发生,想阻止,可是空有此心,空有一身力,却不知出在何处才好。
这是一股令人不安、焦躁、无所适从的情绪,以我的意志力,竟然也无法克服这种情绪,那就更令我觉得不安。
我手放在电话上,足有两三分钟,没有收回来,等着温宝裕再打电话来。
可是电话铃却一直没有响起。
在相当日子之后,我问温宝裕:“那次,我大喝一声,放下电话,以你的性格而论,必然不服气,会立刻再打电话来,为什么忽然性格改变了,竟然没有立刻再打电话来和我争辩?”
温宝裕先是长叹一声,又大大地扮了一个鬼脸,才道:“做人真难啊,我听出你有极大的烦恼,想安慰你几句,想来你才找回女儿,提起她,应该最能令你心情愉快了,谁知道马屁拍在马脚上,才说不了几句,就给你大喝一声,吓得我胆战心惊,当时也想不出你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我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好是闷声大发财。”
温宝裕的这一番解释,十分合理。事实上,非但他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自然,所谓“没来由的焦躁”的说法,不能成立。情绪上的焦躁,必有来由,只不过由于未知来由为何。
感觉敏锐的人,会有“第六感”,有时强烈,有时微弱,那是一种实用科学还无法解释的“超感觉”。我自然属于有超感觉的人,可是却也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强烈到了令我产生了为此不安的情绪。
后来,自然证明了我的超感觉有这样强烈反应,大有来由,绝非事出无因。
当时,等了几分钟之后,我走开几步,拿起一瓶酒来,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皱着眉,心想,温宝裕的提议,不是没有理由,在他电话之前,我不是正想到苗疆去吗?而且,还感到,我越早到苗疆去,就可以更早制止一些事发生。
但这时,我又犹豫起来,陶格的一家究竟怎么了?他们是不是还会来找我。就此弃他们于不顾,说不过去,因为他们一定有重要的事要我帮助。
就算我不刻意详细描述那时的心情,各位自然也可以了解我思绪,实在是紊乱之极,我可以不十分地肯定事情和红绫有关,但究竟有关到什么程度,为什么会有关,我还是说不上来。
(我一再反复地叙述我思绪的紊乱,在当时,确然一片惘然,直到后来,到我自己也恍然了,各位自然也会“真相大白”的。)
我再喝了一大口酒,决定我要等候陶格的消息,但是以四十八小时为限。
过了四十八小时,再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就起程到苗疆去。有了决定之后,心情略见轻松,我坐了下来,勉力使自己镇定,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起,这次,是胡说打来的,他第一句话是:“温宝裕和我在一起,他才捱了你的骂,不敢再打电话给你。”
我的回答有气无力:“有什么新的发现?”
胡说先吸了一口气:“失事的那辆客货车,冲出了公路,跌进海中,车上原来有多少人不知道,只有一个人获救,是一个老人,极老的老人,送到了医院,我们正赶到医院去,你——”
他不敢问我是不是要到医院去。我忙道:“在哪一家医院?”
电话中传来温宝裕的高叫声:“就是原振侠服务的那一家,我曾和他联络,但找不到他。”
我疾声道:“我立刻来,医院见。”
放下电话,我立刻驱车到医院去,沿路上,许多工人正在整理夜来被狂风暴雨摧毁的一切,交通并不是十分畅顺,我尽我力量,用最快的时间赶到医院——最后一段路,我弃车跑步,越过了好几棵横亘在路上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