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非人 [2]
忽听众囚中有人大笑道:老三,你我也别等了,出来给大明王磕个头告别吧!只见两名男子昂然而出,都走到韩山童面前,拜下身去。一男子动情道:大明王,属下先上路了。您赐我九成之名,我没辱没了它。这一去正是第九死,我汉人必可复国了!韩山童叹息道:陈兄弟为我遭擒,道理错了。你要在外头领着大伙干,鞑子们才怕呢!那男子红了眼圈道:我爱明王,胜过生命。能陪您老人家去死,才是全始全终。另一人生得肥胖,起身喝道:狗鞑子,你们抓来百姓,不过想吓唬人!给爷爷个新鲜死法,让大家都开开眼吧!
尚瑞生于二人走出时,已觉眼熟,这时猛地认了出来,不由心头大震:他俩与我一同逃出鞑子营,怎地这么快就被抓了!但觉热血上涌,右手不自觉地便去摸刀。
一百夫长狞笑一声,忽命人取来两张毡毯,不由分说,把二人实实裹在毡毯中,又用雪堵住两头,密不透气。只见两个毡毯连连翻滚,叫声却听不到。尚瑞生两眼冒火,心道:我还活着干什么?那鞑子王就在帐内,我若能杀了他,纵然粉身碎骨,又何足惜!抽出刀来,便要跳出人群。岂料便在这时,身子忽不能动转,连试了几次,都是有心无力,眼见那老僧闭目发抖,也不知是否他搞的鬼。
众蒙兵原想那二人少刻便会气绝,不料毡毯滚了多时,仍是不停。两旁骑兵都冲过来,马蹄在上面乱踏。过了半天工夫,只见毯中流出热血、粪便,二人再不动了。尚瑞生胸口直欲炸裂,热血喷天,险些晕了过去。
众蒙兵凶性大发,又拽出十几个人来,每人四肢套了绳索,绳子另一头系在马上,狂笑打马,登时五体分离。又有人拽出多名妇女、小孩,以刀威之,强令跪拜。那和林王知妇幼易于降服,在帐中哈哈大笑,令将众女子衣衫扒下。小孩子们都哭了起来,抱着那些妇女,苦苦哀求。
众女子羞而志坚,都冲韩山童跪倒,呼喊道:大明王,我们都听您的话,不怕鞑子凶狂!您老人家是弥勒金身,鞑子们杀不死的!求您照顾我们的孩子,大伙要去了!一个极清秀的女子迎风站起,面对万众毫无羞色,高声道:姐妹们别糊涂,鞑子们不会放过孩子的!我们跟大明王一块死,都能入白莲圣境。大家一起唱圣歌吧!众女子一听,悲而神定,都露出庄严之态,唤孩子们一齐唱道:弥勒转世明王出,要为万民造幸福。白莲圣境邀英烈,誓捐此身驱元胡。连唱数遍,无不热泪盈眶。众蒙兵发一声喊,上前抡刀便剁,数十个雪白的身子倒在地上,如圣洁的白花,装点此血腥世界。
猛见一个女童逃出来,冲到韩山童面前,呼喊道:你骗人!你骗人!妈妈爸爸跟着你都死了,我再不信你的鬼话!突然伸出小手,打了韩山童一记耳光。众蒙兵如睹奇景,数万人一同欢呼雀跃,那和林王更是纵声大笑,连酒杯也落在地上。一个万夫长抱起那女童,高举过顶,大叫道:这孩子看透了邪妄,你们都要学她!谁再来打他个耳光,立赏万金,为四县总保正!众百姓见了,都呜呜啼哭,头不能抬。
突听一男子在人群中叫道:我我来,我来!虽断一臂,却硬撑着爬出人群,来到韩山童脚下。众蒙兵又一阵欢呼。二武士上得前去,把那男子扶起。那男子不敢看韩山童,只道:你你妖言惑众,害得多少人丧了性命!我我就要打你这妖孽!闭眼胡乱一抡,正打在韩山童下颌上,跟着惊呼一声,如被炭火烧了皮肉,骇倒在地。
韩山童一声长叹,忽起身道:送我上路吧!说罢向高台走去。余囚尚有两百多人,都失声叫道:大明王!您老人家韩山童转过身来,眼见那女童在鞑子怀中哭泣,一笑道:你们不要怪孩子,孩子们都该活着。我们这辈人不成了,下一代还要和鞑子干到底!你们都是我的好教众,我心里很高兴。说罢再不回头,一直走上高处。
只见台上立了根大木桩,十几个刽子手早在上面等候。一个汉人拿着铁托盘,里面放着十几把不同的小刀子,见韩山童上来,忽跪倒在地,冲他不住地磕头。韩山童道:我怎么个死法?那汉人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道:皇上赏大明王三千六百刀的剐刑。我我是从大都来的,家里世代做这个营生,实在不不敢躲差,旁旁人也做不来。韩山童冷笑道:鞑子皇帝不想让我速死,可见他心里是害怕了。你们来吧!说话间几个刽子手拥上来,将他剥得精光,绑在木桩上。
那汉人挑了把怪样的小刀子,抖着手道:大明王,您老恕罪吧!我家里有几十口子人,不造孽都难活命的。又作了一揖,便拿刀子来割他眼皮。韩山童道:这是做什么?那汉人道:割开眼皮盖住眼睛,您老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一会儿景象太吓人,您老见了昏过去,又得弄醒才能剐,多遭罪的。韩山童道:我不看着受苦的百姓,不看着这些鞑子,虽死两眼难闭。你只管动手吧!那汉人哆嗦了一会,手稳了下来,动作极快,先将他耳鼻、双乳割下,血登时流了一身。百姓们都惨号一声,闭上眼睛。众蒙兵舞刀威胁,砍了几个闭目的男子,喝令百姓睁眼抬头。
只见那汉人运刀飞快,从左臂鱼鳞碎割,次及右臂,以至胸背,每一刀深不及寸。片刻间,台上已是血人,状极可怖。尚瑞生始终动弹不得,欲冲那老僧大叫,声音竟也发不出。只见那老僧身子大抖起来,相貌似在不断变化,煞是奇异。
却听台上全无声息,受刑者竟如石人一般,并不呼痛。场上静得出奇,仿佛那刀子割肉声也隐约可闻。那汉人运刀更快,初尚见血,继则血尽,但流黄水而已。待割至腹下,受刑者流出的红血、黄水已然冻结,身上竟呈黑紫之色。众囚如自受割锯,再也忍不住,都大哭起来。随之满场哭声大作,数十万人一齐放悲,其声撕肝裂肺,那天空也仿佛昏暗下来。
不觉那刀子游遍身躯,竟割至两千多刀。韩山童本是闭目忍痛,忽睁开眼来,说道:能不能快点!那汉人一生从未见过这等铁汉,忍不住流泪道:您老忍着些吧。快到数了。韩山童一声轻叹,又将两眼合上。只听四周哭声越来越大,堪堪已割了三千刀。
韩山童自知将死,忽大睁开双目,深情望向台下,张口欲言。数十万众见了,都捂嘴不敢发声,连鞑子们也敬佩非常,一点喧声不起。
韩山童深情一笑,似充满遗憾,又似饱含期许,声音低弱道:乡亲们别再给鞑子跪着,我们已跪了多少年了?还要跪到何时是头?你们不要怕鞑子,鞑子们自己已经害怕了!你们好好想想,真正自信强大的人,会这样残暴无耻么?我华夏几千年的光芒,建下多少丰功伟业,出过几多圣贤豪杰?我不信区区元胡,能久亡我中华!只要大家一同努力,不再畏缩苟且,早晚能灭尽鞑虏,复我锦绣神州!到那时我才将眼睛闭上,叹服你们是大好儿郎!说罢再无气力,仰天而笑。这声音虽是低弱,却仿佛黄钟大吕,震颤每个人的心灵。场上哭声又响起来,尚瑞生更是热泪横流。便在这时,人群中忽响起乐声,缥缈低徊,极是祥和纯净,仿如天籁之音,闻所未闻。此时满场戾气大作,但此声一出,听者登觉心境一变,仿佛那血腥世界倏然远去,心里说不出的安静平和,直如圣泉涤荡,竟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喜悦。只见那老僧坐在人群中,手拿一件不知名的乐器,正自闭目吹奏,神态似极安详,又似极烦躁,面目瞬息变幻,模糊得无法看清。尚瑞生一眼望去,全然认不得了,不由低呼一声。众蒙兵虽是兽性如狂,此时也都停下手来,但觉心头茫然,竟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