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7]
其实窦冲没有听错,小悦确是就在他不远之处,她紧紧的抱着孩子,为孩子挡去迎面掷来的杂物。她惊惧交加,又是养尊处优多年,早已走不动了,只是被绳子强拉着靠在前面人的背上移动。小悦起先还盼着窦冲来救她,可后来也绝望了,她将孩子高高的举起来,叫道:这不是鲜卑人的孩子,求求你们,救救他呀!可是只有一口浓痰向孩子吐来,她连忙护下,看着一张张饥渴的面孔,发亮的眼,觉得象是沦入了野兽群中,竟不敢相信自已竟在这里城里住了十多年,一时心神不定,被从一旁伸出的腿绊倒,孩子竟脱手飞去。宝宝!小悦抱着头狂叫,可是她马上被人踩在了脚下,所有撕心裂肺的呼喊都没能够再发出来。她也未能看到,那孩子在人群头上手上颠簸数次后,落入了一双手中。
陈辨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挤出人群,趁着坊时无人,拐了两三个弯,跑回自已租的房里。那孩子哭得累了,有气无力只是睁着双眼睛盯着他。他倒了倒自已的壶,里面已是涓滴无存,不由跺脚,想道:不成,这孩子被雨淋透了,若是不洗个热水澡,一定活不到明天。于是下了决心,抱着孩子溜到了下面朱家店子的厨房里。店里的人尽出去看热闹去了,他在里面东翻西拣,终于找到了一口热水。正在他准备给孩子喂下时,身后门栓拉响。他还来不做什么掩饰的动作,就见到朱家老板娘张大了嘴,一声惊呼就要出口。
陈辨一把捂了她嘴,扑上去关了门,栓上杠,转过身来,卟嗵!给老板娘跪下。老板娘好容易醒悟过来,吓得一哆嗦,连忙去拉他,道:陈兄弟,你这不是存心要找死吗?这是白虏的孩子,要是被人发现了那还了得!
可这不过是个孩子!陈辨哀求她道:才三四个月呢,你看你看
不成不成,白虏都是些养不熟的狼,不能留下来,老板娘就要放声叫起来。外轰笑声更大了起来,象是马上就会有人闯进这屋里。
朱大姐!陈辨连连给她磕头,死死的拉了她的袄袖,不顾她的挣扎,将孩子硬塞到她眼皮下面,叫道:你看看他!你也是养儿养女的人,那些小子们那一个不是这么点儿养大的,你看看他,和你的娃儿有什么不一样!
老板娘终于被他迫着瞧了一眼孩子,这一眼瞧过,就再也硬不下心来。和陈辨僵持了半天,终于叹着气,道:罢了。于是在灶上取来热水和盆子,给小家伙洗了身上泥浆,又端了一碗麦粥喂他,可孩子怎么都不肯吃,哇哇的哭着,尽数吐了出来。看着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儿,老板娘也怪心疼,道:不成,他得吃奶。陈辨一听可就慌了,急得直跺脚,接连道:这上那儿给他找奶妈去!老板娘将门开了一道缝儿,向着外面瞅了瞅,雨已经小了些,左邻右舍都跟着押鲜卑人的队伍过去了,坊里冷冷清清,连人影也没有,可对面开粮铺的宋家小楼上,一个窗子里倒还亮着灯。她回过头来,道:宋家媳妇才生了半年,还在奶孩子,将小家伙抱过去求求她吧!我先去瞧瞧她男人在不在。陈辨连忙道谢。
老板娘将要跨出门去,却又犹豫了,瞧着他不说话。陈辨立时会过意来,道:若是被人发觉,无论如何也不会扯上大姐您!老板娘被说中了心思,脸上微红,道:那里的话,我去了。
她过去片刻就返了回来,慌里慌张地在门上绞了一跤,险险跌倒。她推开陈辨扶过来的手,道:还好,宋门督不在,你快去!是是,多谢了!陈辨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朱大姐日后会有好报的!原来你还信这个!老板娘嗤笑了一声,道:你是读书人,不是不敬鬼神的么?陈辨摇头,道:鬼神未必有,可象今日造得这般罪孽,终有一日要得报应的。然后喟叹一声,撑开伞,便偷偷跑到了宋家楼下。
他叫开了门,让丫头带着去见宋家媳妇。宋家媳妇倒底是才生了孩子的妇人,心软,连忙他在外头等着,解衣哺乳。孩子在里面哭得渐渐有气了,然后又静下来,象是睡着了。陈辨先是高兴,却又想道:这往后可怎么办?正在发愁,猛然听到外面有男人叫门,他知道是宋家门督回来了,不由大惊。宋家媳妇显然也是听到了,一面叫丫头慢慢下去开门,一面将孩子塞到陈辨手里,教他往后门走。那里知道到了后头过堂,就听到门后也有人在取钥匙开门。宋家媳妇色变道:不好了,定是我家叔公来了。于是将陈辨一推,塞进了旁边一个杂间里。陈辨才闪进去,就听到宋家媳妇带惊笑着招呼:叔公今儿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这两位先生是谁呀?
有个尖细的嗓子道:春儿呢?我有事找他。他方才回来呢!宋家媳妇一面让他们进来坐下,一面向外间叫道:叔公来了!
马上传来履声嗒嗒,显然是宋春进来,第一句也是很惊讶的问道:叔叔,这两位是谁?尖细嗓子的叔叔道:他们有事找你你出去。这后半句显然是对宋家媳妇说的。宋家媳妇唤丫头给他们上了酪浆,便退了下去。
宋春的叔叔压低了声气和宋春说了句什么,咕咚!什么东西狂倒在地,吓了陈辨老大一跳,怀里方才吃饱了睡着的孩子也被这声音吓得睁开了眼,陈辨连忙捂住他小嘴。不成不成,绝不成!宋春声音直哆嗦,道:快让他们走,我不去告发都挡了天大的责任。
春儿!宋春的叔叔将什么东西倾了出来,陈辨隔着帘子,都觉得骤然亮堂。被他带来的人开了口,道:这是此小谢意,若能蒙相救,日后当得重报!宋春的叔叔忙加言道:眼见长安的情形不好,我们一家子得图个后路呀!宋春不作声,屋里只听得他浊重的气息。陈辨好奇,伸长了脖子在门缝里瞄,见到几个背影,有一个隐约见过两三次,是宋春在宫里当差的叔叔,还有两个他瞧得了神,手不自觉就松开了,那婴儿憋得久了,立时小嘴一张,哇得哭出声来。陈辨脑子一嗡,还没等他有任何反应,门已经嘭!地大敞,陈辨眼前晃亮。等他回过神来,已是尴尬无比的面对着宋春疑怒交加的面孔。
他忙赶在宋春发问前道:我这小子饿得极了,找嫂子讨口吃的,您千万莫要误会!他说完就想打自已的嘴,知道是越描越黑。宋春的神色显然更是不善,一把拎着他的前襟压低了声气吼道:你上那来得孩子?陈辨正情急,突然看到堂前案上一堆金玉,还有那两个神情惶张的人,脑子里灵光一闪,也不知是怎么就想通了,指着那两人叫了起来:我这娃儿来路不明,可这两个更是来路不明!
堂里四个人都是脸色大变,齐道:你说什么?陈辨越发晓得自已想得没错,嘿嘿笑过两声道:你身为守城将士,却私通鲜卑人,胆子不小呀!要不要我这里大声嚷嚷出去,大家一拍两散?陈辨其实也是虚言恐吓,就算此事确如他所料,在屋里他叫嚷起来,外面如何听得到?可宋春分明是被他镇住了,慢慢放开手,道:你休要胡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说。陈辨笑得格外真诚,道:我这就走,不扰你们正事了。宋春神色惊疑交加,在权衡未定之中,眼看着他倒行退出屋去,并没有阻拦。
陈辨战栗着走出宋家小楼,方才抹了一把额上冷汗。这时已有了三三两两的人们,拖着兴奋过后格外饥疲的身躯,在满街泥泞中划回家来。他抬头看天,一滴水从树叶上摇落,挂在他脸上,然后,雨就全然停了。陈辨想道:十二月的天了,往年都是落雪的日子,却下了这么一场大雨,实非祥兆呀!明年的长安,也不知会如何呢!一股莫名的凄凉侵上他心头,他不由得浑身机灵灵打了个寒战。
是夜,符坚坑数杀千鲜卑族人,慕容喡慕容评慕容臧等尽没其中。唯有慕容垂子、孙逃脱,往报慕容冲。得慕容喡死讯,慕容冲于次年正月在阿房即位,改元更始,史称西燕。
注:与慕容喡合计密谋的是慕容肃,同样为了减少走过场的人物,我改成慕容评了。唉,慕容评这家伙本来是不成器的,叫我写得神气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