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白水 第十一折 此会在何年 [2]
崔逸道注视着观音奴,心想:你要真跟这契丹人是兄妹,那才奇了怪了。但他是何等样人,并不与观音奴辩驳,微笑道:这是我女儿小时候的东西,我拿着也没用,不如送给姑娘玩儿吧。
观音奴见那磨牙棒像竹枝上的一滴露珠,翠生生地从他指缝中滴下来,禁不住伸手接住,掌心顿时一凉。她不知这是极名贵的翠玉,见崔逸道并不逼迫自己认亲,笑吟吟地道:那就多谢你啦。
崔逸道不与观音奴正面冲突,私底下却来找萧铁骊商谈,态度恳切,言语感人。萧铁骊听得心乱如麻,却无辞推脱,只道:我想想,过几日答复你。于情,他决不愿意观音奴远去异国;于理,显然应促成观音奴与父亲相认。萧铁骊素有决断,唯独此事在心中反复斟酌,仍踌躇难决。
这日,观音奴陪耶律歌奴去六味泉沐浴,雷景行在附近写生,归来时见毡房中只有萧铁骊一人,困坐愁城,望着房顶发呆。雷景行丢下画囊,道:铁骊啊,看你这几天心事重重,为了观音奴的事发愁?
萧铁骊木然无语,呆了半晌,突然道:先生,这姓崔的汉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在雷景行默许下学了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和轻功,却未修习过神刀九式,故此虽以弟子礼事雷景行,却不称他师父。
雷景行游历四方,对各地人物了如指掌,当下娓娓道来:这崔逸道别号英华君,论家世背景、武功才略,都算得上宋国第一流。你知道武功传承,不外师徒、父子两条路,武林中各方势力,亦可因此归结为门派、世家、独行客三种。大宋武林的百年世家不少,以秦、卫、崔、沈四姓最著,紫衣秦和怒刀卫皆在汴梁,八宝崔在宝应,凤凰沈则在杭州,崔逸道便是如今八宝崔氏的家主。
我少年时行走淮南,曾遇到一件趣事,当时宝应附近的村子受水寇滋扰,被崔氏出面荡平,当地父老便送了武林第一世家的牌匾给崔氏,岂料崔氏当时的家主一见这牌匾,勃然变色,坚决不肯接受。雷景行微微笑了一下,你道这是因为崔氏行事低调么?恰恰是因为崔氏自矜门第,看不起这样一块匾呢。话说九百年前,汉朝覆亡,中土大地分裂成三个国家,其后三百多年间,中土朝代更迭,南有六朝,北亦有六朝,最后北方的隋统一了中土,却又被唐取而代之。唐之后,历五代之乱,宋国再度统一中土。
萧铁骊听得晕头胀脑,迷惘地道:是么?可这跟崔家有什么关系?雷景行嗤了一声,道:小子没耐性,不要妨碍老人家讲古的兴致,你听我慢慢道来。原来中土人与我们南海黎族不同,也与你们契丹人不同,有所谓士族、庶族之分,其门第高低、血统贵贱,有如天渊之隔。
萧铁骊听懂了这节,忍不住道:我们辽国同样有贵人和平民。雷景行摇头道:士族与一般达官贵人不同,得有好几百年的乡土根基,家学相传,累世贵显,虽然中土朝代更迭频繁,其门户却岿然不动。南朝一流士族王谢袁萧,入唐后湮没无迹,故诗人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句。然北朝门阀崔卢李郑诸家,自北魏到唐末,皆为中原一流士族,人称山东名门。唐国以科举取士,士族入仕再无特权,但世人仍以与崔卢李郑通婚为荣。唐国曾有皇帝向山东士族求婚而不可得,忍不住抱怨,我家两百年天子,难道还比不上崔卢?
唐亡后,中土纷乱,门阀士族日趋衰败,不过一些嫡系房支尚能维持,如清河崔氏的小房,因早就徙居淮南而得存。王谠的笔记中便记载,清河崔氏小房最专清美之称,世居楚州宝应县,号八宝崔氏。雷景行呷了口茶,这宝应县本名安宜县,唐时崔家有人出任楚州刺史,向皇帝献了十三枚定国宝玉,假托是尼姑真如得天帝所赐,唐国皇帝欣然将年号改为宝应,还把崔氏居住的安宜县也改为宝应县,这便是八宝崔氏的由来。似崔氏这等门阀,自曹魏始祖崔琰算起,已传承八九百年,原是中土最有名望的大士族,哪里肯囿于武林第一世家的小小名头。
萧铁骊大为震动:原来观音奴的家世这样了得。雷景行微微一哂,话又说回来,自太祖建立宋国,士族大多烟消云散,仅存的几家虽苦苦支撑,声名却早就不显于世,只有限的几个人比如专门研究谱牒的晓得罢了。盖今世不尚阀阅、血统,看重官品、财势。任你出身贫寒,一朝跃过龙门,做了新科进士,立时炙手可热,连当朝宰相也等着招婿呢。
雷景行见萧铁骊眼中露出疑惑神色,心想这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遂道:单说这八宝崔家,唐末时出了个厉害人物,七十二路碧实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一力护得家族平安。到如今崔氏在淮南名声不坠,凭的不是名门血统,而是武林朋友的捧场。崔氏现在的家主崔逸道不惟武功卓绝,更兼长袖善舞,将崔家的生意从南做到北,很是兴旺。
萧铁骊神色黯然,喃喃道:先生实在厉害,懂得这么多。雷景行摆摆手,站起来整整衣衫,恭恭敬敬地道:我师母出自荥阳郑氏一脉,我常为师母整理山东士族的谱牒,故此略微知道一些。坐下来续道,傻小子,我苦口婆心讲这许多,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你若让观音奴与崔逸道相认,她此后定然锦衣玉食,在武林中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而崔氏门阀的规矩多,束缚也多,以观音奴的性子定不会痛快。空阔之原上奔驰惯了的人,在深宅大院中如何消磨?去留各有利弊,你自己好好斟酌。
上次魏王来涅剌越兀,要我投军,为国效力,我顾虑母亲和观音奴,一时不敢应承。但听魏王说,金主要我国用汉家礼仪封册他,派使者反复议了多次,最后还是谈崩了,一场大战必不可免。指不定哪一日,金人就要来攻打上京。萧铁骊右掌作刀,狠狠斩在自己左腕,既然观音奴有这样好的去处,我便不要她跟着我吃苦受罪。
雷景行当时也在座,点头道:金主要你们的皇帝以兄事之,岁贡方物,割上京、中京等三路州县,以亲王、公主、驸马、大臣子孙为质,这样苛刻的条件怎么谈得拢。他怔了半晌,唉,天下本无不散的宴席,观音奴若回宋国,我也得离开了。
一个冰且脆的声音响起,谁说我要回宋国?观音奴站在门首,眉宇间隐含煞气。萧铁骊神色凝重,双手按在矮几上,一字一顿地道:方才我与先生说,崔逸道定是你阿爹,你应当与他相认,然后回宋国去。
观音奴逼上来,面颊与萧铁骊相隔不过数寸,深潭似的眼睛里光芒迸发,似乎连眼波都在沸腾:我为何要认他?我就认了他,又待如何?铁骊,你最好把话说明白。萧铁骊眼都不眨,硬着心肠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观音奴见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转圜余地,惊怒之下,全身发抖,挣扎半晌方逼出一句:哥哥,你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