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白水 第十一折 此会在何年 [3]
萧铁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出,涩声道:我没有不要你,你也不能不要自己的亲爹妈,他们日日盼着你回家。
观音奴拖着铁骊的袖子,哀哀道:哥哥,我生下来就跟着你,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铁骊,你怎么忍心让我跟人到宋国去?你留在涅剌越兀,我帮你放羊牧马,你去投奔魏王,我会照顾好阿妈和族人,万事都不拖累你,处处都听你的话。哥哥,别赶我走。她刚洗完澡,湿漉漉的长发垂下来,比平日的男孩子打扮显得柔弱,言语可怜,听得雷景行和耶律歌奴好不心酸。萧铁骊胸中冰炭摧折,面上却不为所动。
观音奴见他软硬不吃,跳起来道:阿妈,你也想我走么?耶律歌奴尚未开口,萧铁骊亦重重地唤了一声阿妈,道:这事我说了算。歌奴夹在中间,两头作难,嗫嚅着说不话来。观音奴又灰心又失望,一步步退出毡房,狠狠地道:就算你们都赶我走,我也不回宋国,我偏偏不回去。
耶律歌奴听毡房外蹄声急促,知是观音奴骑马走了,叹道:铁骊,你也知道观音奴的脾气,不该这么逼她。雷景行亦道:你说得和软点儿,两下里就不会戗起来。
萧铁骊面色铁青,道:先生,阿妈,我若说观音奴在宋国的家极好,她定会说不稀罕。我若告诉她上京形势危急,她更是死都不会走。用不着解释什么,我要她走,她就得走。
观音奴放马奔出涅剌越兀部的营地,却无处可去,兜兜转转,来到那日与耶律嘉树同游的平顶山下。她将马系在山脚,徒手攀上当时歇息的岩洞。阳光射在暗红的岩壁上,落下深紫阴影,她蜷缩在岩洞一隅,感到与那日一般的钝刀切割之痛,只不过当时痛的是身,今朝痛的是魂。
观音奴呆坐半日,蓦地眼前一暗,有人挡住了洞口的光线。她抬起头,勉力一笑,唉,嘉树法师,你一定给我施了什么咒,每次我倒霉落单,准能遇见你。
自施行上邪大秘仪后,耶律嘉树不须着人跟踪,便可轻易找到观音奴所在。虽然清楚她并未疑心自己,只是随口一说,他的面颊仍然一热,含糊道:嗯,我路过此间。话锋一转,你遇到什么倒霉事了?
观音奴的下巴抵着膝头,颓然道:我哥哥不要我了。嘉树见她伤心如此,手微微一动,随即止住,道:怎么会?
铁骊说我是宋人的女儿,应当回宋国去。只凭一个陌生人的说辞,他就不顾兄妹之情,狠了心撵我走。观音奴捏着一快碎石,用力在地上划着,擦出一道微弱的电光。
嘉树缓缓道:看观音奴恼成这样,莫非那宋人确实不是你的父亲?观音奴眼底的光芒暗了下去,她的脾气跟萧铁骊相似,有一说一,纵然不情愿,仍道:应该是的,我跟他长得挺像,而且狼妈妈养我的洞里也找出了他女儿小时候的东西,喏,就这个。
嘉树深感失望,发现自己竟盼她说不是。他接过磨牙棒,触手光润,然透过碧莹莹的宝光,见面上浮着两个芝麻大的篆字夜来,刻得极为精细。他怔了半刻,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气,低声道:春莺轻啭,夜来如歌;芙蕖半放,夜来香澈;秋水清绝,夜来生凉;初雪娟净,夜来煮酿。原来你本名叫夜来,真是极美的名字。
观音奴眨眨眼睛:很美么?忽然懊恼地道,嗐,这才不是我的名字。嘉树微微笑道:你说不是便不是。他将冰原千展炁尽数收敛,谈笑间便令她紧蹙的眉尖舒展开来。
嘉树少时遭遇坎坷,自有种经过锤炼的成熟气质,且他与观音奴灵魂相通,便加意渲染这种态度,无声无息地侵入她的心魂。观音奴听他说话,似山泉般清凉,渐渐觉得那摧心裂肺的离别经他开解后也没什么大不了。
冰盘似的月亮从东方升起,勾勒出一带远山的乌蓝轮廓。观音奴靠着岩壁,喃喃道:铁骊的话就像东流的水,说出来就不会收回,我骂他也没用,求他也没用。哼,走就走啦,只当是到宋国玩一趟。
嘉树长长地嘘了口气,心想萧铁骊固然执拗,你的脾气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可想通了,淮南风光美丽,观音奴定会喜欢。他顿了一下,用更温和的语气道:既然观音奴的父母在宋国,怎么不愿回去呢?难道你对他们没有一点孺慕之情?
自从懂事,我不曾羡慕别的小孩有爹妈,哥哥也很好。你的意思跟铁骊一样,都认为我应当回到亲爹妈身边。我啊观音奴的唇边露出模糊的笑意,跟焰尾草一样,风把种子吹到哪里,就在哪里开出花来。这么大的草场,也不知道我是哪一棵焰尾草的种子,不知道就不知道啰,我不在乎。倘若铁骊不逼我,我宁可留在这里。
嘉树怅然,心想:若是十三年前没有失去你,若是由我亲手将你养大,是否会像萧铁骊一样得到你清澈透明的爱。这突然而至的念头使他对自己也生出厌恶来,默然半晌,将一枚铁哨放到观音奴手中,自己拿着一枚吹了起来。哨音清亮,加以内劲,穿透力极强。
一对半大的游隼循着哨声飞到岩洞门口,头颈处的羽毛黑得发亮,泛着金属般的蓝光,上体灰蓝色,白色的腹部缀着黑斑,眼圆而利,喙短而宽,极为神气。嘉树伸出手,其中一只便飞到他肩上。嘉树向观音奴逐一演示各种哨音代表的指令,她见这对猛禽驯养后竟如此灵巧,正感艳羡,孰料嘉树道:观音奴,这对游隼一只叫雷,一只叫电,送给你和萧铁骊,即便相隔万里河山,也可以借它们来传讯。
观音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纯良如小鹿,欢喜地道:真的?可我没什么东西回赠你。嘉树想了想,你不是有块火凤凰的鸡血石么?被我拾到,没来得及还你,送给我如何?观音奴稍微安心,忙不迭地点头。
嘉树叹了口气,只觉她清若溪流,让人一望见底,忍不住切切叮嘱:观音奴,此去宋国,似你这样直来直去的脾气,难免吃亏。不可像现在这般随便相信人,说话行事更要懂得保留三分。
观音奴粲然一笑,仿佛岩壁上的白色花朵,迎着千里草原绽放,纯真而明媚:那我现在随便相信你,也是不对的啰?
她笑的那一刻,嘉树仿佛听到了花骨朵绽开时啪的那一声,如此容颜,近在咫尺,却似有千里之远,令他感到轻微的眩晕。月光像一匹冰凉的丝绸从指间滑过,他合拢手指,却什么都握不住,静了半刻,轻声道:那么,你保重。
辽天庆十年暮春,萧观音奴以崔夜来之名,与崔逸道归宋国。其年焰尾草的花开得极繁,像此后燃遍辽国的战火一样席卷原野,烈焰般的花朵几乎淹没了草叶的绿色。这场热烈盛大的花事,成为观音奴对故国的最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