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 [小椴]

长安古意 之 余果老 [10]

  他轻轻一叹,但与那人的一战,却令他此后一肢全废,半肩塌裂。今日在旧校场,他刀废五刹时,看到了五刹的腰牌,就明白,那人也是东密的,而且地位远较五刹要高,也就猜到,裴红棂这档事,若是五刹折翼,那人一定会出手。

  他一出手是否又会是当年摧毁了自己这一臂一肩的‘大手印’?大手印为密宗绝技,但密宗之中,能修到身密、口密、心密从而有机会修炼并精擅大手印的人也不会超过七个。余老人想到此,他的手就在微微颤抖,当年一败,至今犹记。但今日,今日他已是衰朽之年,是否还能抗得住那诡秘驳难的大手印,带着这主仆三人在那人手下逃生呢?

  他无把握。

  所以他选择退回临潼,他要以——静——制——动。

  但这静也是一种令人难堪的静呢。在四月底的夜晚,这个老人,护着裴红棂母子,烤着火,在等待这一生唯一败过自己的大敌。

  这种心境,在暮年的慷慨里,是否也夹杂着一丝无力的惶惑?

  好在裴红棂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

  她心理有一份歉然,她也明白这个六十有余的老人驱车一天,刀劈五刹后想来会有的疲惫。她要帮他撑过去,何况马上似乎还有大敌。

  但能点燃一个衰龄老者斗者的是什么?就象——能够点燃那些历尽潮阴的木头的是什么?

  火光中,裴红棂忽然抬起脸,一张美丽的脸。她笑道:“小稚,你不是一直想问余爷爷他那把刀的份量吗?”

  火光中的小稚清怯可爱。余老人抚抚他的头,忽然有一种家的感觉。他一生未曾婚娶,开始是为了事业,后来是为了负累。这种感觉他还是第一次经历。

  他把小稚抱到膝间,这孩子象他母亲,很乖很懂事的。余老人心里有些苦涩又有些欢欣地想:“自己这一生无子,没想临老却一捡直接捡了个外孙子。”

  他开口道:“刀不在重,而在势。我那把刀一共十三斤七两。”

  然后他让小稚摸他那把刀。

  裴红棂道:“这么多年来,这个威正镖局就只有老爷子一个人、一把刀?”

  余老人点了点头。

  裴红棂望着他,知道这背后必然有一个好沉重的故事。她要问,一个能让一个人二十五年来坚守下去的故事是什么,它的内核必然有着某种勇慨,某种侠气,某种在一个老朽的身体里还在燃烧着的希望与光彩。她要把它引出来,烧掉这夜中让余老人无奈的沉默与暮气。

  裴红棂说:“‘犬刹’说,老爷子二十五年来,每年都出一趟镖,而且也仅出一趟镖?”

  余老人目光空空地点头。

  裴红棂有些尊敬地望他半晌:“能说说吗?”

  她知道,余老人一定是不惯诉说。她轻轻接道:“我只想让小稚听听,一个人,一个男人的经历与他的半生。”

  轻轻一叹:“这对他很重要。”

  “因为他,已没了父亲。”

  余老人的目光停在小稚头上,轻轻揉了下,半晌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二十六年前,我们威正镖局最红火的时候,我接了一趟镖。其实那趟镖并不大。只是主人是跟‘东密’有怨隙的人。‘东密’杀了我们九个镖头。最后我出马一战,对手是‘东密’中的高手‘大手印’龚海。”

  他的目光似回溯到从前。半晌、半晌,他轻轻道:“我败了。”

  其实,难道仅‘我败了’这三个字这么简单吗?不,败的过程相当曲折。他与“大手印”龚海动手时,就猜自己技逊半筹。悔恨自己早离师门一年,没有把“大关刀”最后三招参透,但他犹有一拼——他有气!当年“大关刀”余果称霸行内,扬威江湖的靠的也是一股凛然正气。可“东密”捉住了十几个镖师的家属,以此相胁。他每出一招好招,对方适时就杀一人,他心内忧狂如沸,但对手并不提要胁的条件。“大手印”龚海是东密在中原武林的一块牌子,他们要他胜,一个人胜,所以要胁虽要胁,却并不明目仗胆的要胁。斗到最后一招时,余老人拼了,拼出了一式他以前没有学过以后也没想到的招式。

  但那一招他只出了半招,因为他的眼角撇到,东密徒众悬在镖师家属头上的刀又举起了,他心中一软,迟了一迟。

  只一迟,他左肩中掌,从此一臂一肩皆废。

  如果不是好友鲁狂暗及时赶到,捉了对方重要人物“小佛子”要胁交换。那一战,只怕威正镖局一败涂地。

  余老人轻轻一叹,但败就是败了,他至今过去二十五年,每念到龚海那遮天蔽日的“大手印”,还是觉得,挡无可挡,避无可避。这是二十五年来他心头的一大阴影。他知道,只要阴影存在,他就是败了,而且是——一直败着。年轻时他激扬勇毅,相信这世上没有他过不去的坎。但至今,二十五年,他还是不知该如何破解龚海那狂滔巨浪般的大手印。

  “后来,得一好友之助,这趟镖算摆平了。但为了‘东密’的面子,镖银还是劫去,只是没伤镖主。镖主虽不要赔付,我还是赔了他。从那以后,威正镖局开始了走下坡路的日子。”

  那段日子他真不愿回忆,他拨了拨面前的火,半晌道:“长安现在也有个‘悦字分局’吧?”

  裴红棂不知他怎么问及于此,她开始后悔勾起了余老人伤败的经历,点点头说:“是。”

  余老人轻轻一喟,“他们的总局在洛阳,你知道他们的总局局主是谁吗?”

  裴红棂摇摇头,她哪知道这些。

  “他叫宁烽。”

  出了一会儿神,余老人轻声道:“他原来就是威正镖局三大副总镖头之一。”

  裴红棂一愣,原来如此。

  威正镖局当年一个副总镖头也能独创出如今这一大摊事业?看来余老人当年果然不同。裴红棂轻声道:“原来悦字总局局主当年也是你老手下,后来怎么另立门户了呢?”

  余老人的双眼若有失神:“那年我们和东密结了梁子。走镖这行,最怕结上大梁子,何况对手是大势力。生意就辛苦起来,我们死不起人啊!当时的威正再求发展非得大牺牲不可,但——手下镖师镖头们都不愿了。一个是不愿结东密这个强仇,二是——他们对镖局的拖累也有所不满。”

  “当时,镖局一共丧过二十七个镖头。于是镖局也就有了二十七门孤寡、一百七十三人需要供养。这时后来的镖师开始暗里埋怨,他们都是在替死人拼命了。我理解他们,毕竟走镖都是拼命拼出来的银子,用来养别人孤寡,他们不满理所应当。但——他们有没有想过,威正这块牌子也是那二十七条命换来的呀。后来,宁烽副总镖头与我意见相左,他就扯旗出去独干了,建了‘悦字’镖局,现在已是行内第一号招牌了。我们威正的镖头却越走越少,后来我知道,都到宁镖头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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