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 [小椴]

长安古意 之 余果老 [6]

  二炳也醒了,和小稚拿的有干粮在吃。那个老人一会扫完地,走进灶屋内,拎了一大壶开水出来,他指了指院中的一张石桌和仅剩的三个石凳,示意裴红棂去坐。裴红棂全身酸软,却仍不失礼数,谢了后去凳上坐了。那老人拿了三个大碗,一人给他们冲了一碗菊花茶,他自己木着脸和裴红棂与小稚在石桌边坐了。

  裴红棂看着那干了的野菊花在水中慢慢开放起来,坐在这个院中,心里觉得真是恍非人世。如果可能,只要让她和小稚活下去,只要上天给她们一线之机,她情愿和小稚在哪怕这么荒凉的一个院落永远住下去。——她开口时才觉出自己喉咙又肿又痛,她就肿着声音问:“老伯,这儿的主人呢?”

  老头儿摇了摇头,原来他是哑的,他用手里的一个竹棍在地上写道:“死了。——请喝茶。”

  裴红棂领情地笑笑。这院,这茶,这老人,在如此狼狈的逃亡中,几乎给了她一种荒唐顿悟的感觉。是生活要告诉她什么吗,为什么不明说?她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把这些天经历的一桩一桩想起。……愈铮死后那铁青的下腭,是她一点一点地给他修了最后一次胡子……白帏间小稚半懂不懂地哭晕过去……伏在锦缎上的猫皮曾是那么喵喵叫着的阿菲……阿婶的血与青菜,刺眼的颜色啊……遣散家人时他们悲苦的脸……还有,铁箱……长安悦……

  她的泪滴了下来。这阳光……不,这旧事,真的真的让她承受不来。

  在长安悦那么精壮的镖头面前,在二炳那样的孤忠面前,在沿途的惊骇面前……裴红棂都没有软弱。但,这院落,这阳光,这石桌旁的一老一小,却禁不住让她悲从中来。好倥偬好无涯的一场生啊,她忽然有一种什么都抓不住,抓不住的感觉。我们是被追杀的一对母子——以前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的那个人走了——当一切不再——我、我、我,如何能坚持下来?

  老人这时在地上划了两个字:“说吧。”

  裴红棂愣愣地望着那老人岁月苍桑的脸,她从没有对人倾述的习惯,除了愈铮。但这时她仿佛被催眠了一样,忽然开始想说,然后木木地就开始诉说自己的经历,仿佛在讲着一场别人的事、别人的噩梦,丈夫的死、灭门的报复、孤存的香火、长安悦的背弃、连《肝胆录》这样隐秘的关键她都忍不住透露出一点来。她越说越激动,故事中的人和叙述的人慢慢重合在一起,一丝灵气与不甘复活了过来——不:我——不——甘——心!裴红棂想:我不甘心!凭什么我就注定与小稚在这场逃亡中陈尸荒野,苍天有眼呀!苍天有眼!

  一抹激动的红色重抹在她的颊上,她忽然站起身,道:“老伯,多谢。”

  然后她牵起小稚的手:“稚,咱们该走了。”

  那匹马多少也算歇过点劲儿来。二炳把它重新套起,裴红棂与小稚重到了车边,车子就要吱吱呀呀地重新驶出院门,忽听那院中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别走。”

  “这趟镖——”

  “——我接了。”

  裴红棂一愕,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阳光院落内,只有那么一个须发萧白的老人。她苦笑了下,自己是太渴望有人帮忙了,所以才会幻听,这么想着她便要转头。

  那个老人忽以竹杖敲了敲地,裴红棂一愕,只见他用竹杖向厅前草深处指去,那里似斜陈着一块什么东西,象是牌匾,在草丛中斜斜地露出一角来。裴红棂狐疑地走过去,轻轻分开杂草,要看看那是什么,然后就见到一个黑黝黝好旧好旧的牌匾。上面漆裂了,几个金字更是脱落了许多,但认真看去,还是可以认出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威正镖局”!

  “威正镖局”?

  ——裴红棂一愕,恍恍惚惚似有印象。努力回忆,恍忽就似回到了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她已记事了,是裴尚书家中的小千金,那年她生日,远在襄阳的姥姥给她送来了礼物,当时那押送礼物的似乎就是‘威正镖局’的趟子手,他们的镖旗黑里飞金,字很好看,裴尚书工于书法,当时还夸了,所以裴红棂都还记得,她记得这是二十五年前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镖局,局里的师傅的武功在城中都是传说。

  可这块匾,和匾上的字,却怎么会让她二十五年后在长安外之百来里处的临潼、一个荒僻的小院中发现?

  ——威正镖局?

  那个老人这时开口说话了“我就是镖局的局主兼总镖头余孟——余果老。”

  “你这趟镖,我接了。”

  裴红棂愕倒——什么叫英雄?是否你统辖九卫,名振一方就是英雄?是否你杀人百万,伏尸九姓就算英雄?是否你欺压良善,把自己的骄傲高压在别人的人格上就是英雄?

  不是,英雄是一种冷静的承诺,是在这个荒沉的世界中拼尽全力后的一点大智大勇与救赎,英雄、是来自——被侮辱与被损害!

  所以二十五年后,那个当年的老镖头会说:“这趟镖,我接了。”

  御使埋骨,

  红颜流落。

  小稚命悬,

  衰翁接镖。

  ——就在裴红棂想着这些时。那个余老人忽端起一个粗瓷大碗来。他喝了口该已凉了的水,目光中却冒着热气:“余果老矣?余果老矣?——是不是我余果老果然老了,劫镖的人都敢跟到我局子里来了!”

  他一语落地,裴红棂就一惊,然后听到院门一忽闪,身边草丛中就有了人潜行的声音、房上房瓦在响、灶间厨下几只老鼠叫了起来、一只蝙蝠居然大白天从屋梁上冲出,余老人已笑道:“对付肖御使一人的孤寡,东密居然出动‘五牲五刹’五个截杀高手,不觉得太小题大做了吗?”

  已有一个尖声先在草中、后在墙上、攸忽又转到院门外闪烁不定地道:“不是小题,嘿嘿、怎么是小题?那肖愈铮临死前留有一册书,痛陈奸党,死也要搅乱朝廷和江湖。他把他手里把握的他那一派的朝廷重臣与江湖侠道的交流密件《肝胆录》传了下来。他这婆娘胆子也大,我们吓了她三次了还没把东西诈过来,她还有本事几乎搬出长安悦出手,怎么能算小题大做?”

  另有一人尖声道:“余老儿,你既知是‘东密’的事,识相的话就别插手,我们卖你面子,等她出了你这门再动手,如何?”

  裴红棂望向余果老,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半晌只见他一挥手:“对不起,肖夫人,你们走出这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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