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 [小椴]

长安古意 之 余果老 [9]

  余老人第五声‘砍’开口的几乎同时,裴红棂已砍下第五根绳索,一个“读”字从天而降,这一下配合更为默契,余老人这时的一招叫做“杀人有限”,却是一式阴平刀法,以阴毒对阴毒,羊刹张天翅本一直没出手,跟在余老人背后准备暗袭,可那块布幕一落,余老人忽然不见了,然后,他在自己喉间读出了一抹凉意。

  他惊诧了下,大关刀还能运出这种平寒小巧的招术?然后他喉间一抹鲜血浸开,他瞪着眼颓然倒地。

  不可能——羊刹在倒地之后还觉得不可能:没有人能在练成‘大关刀’后还可以用大刀使出女子们才会用的‘小解腕十七手’。

  但今天余老人做到了。

  所以张天翅死了。

  但就在余老人杀死张天翅之际,‘犬、马、猪’三刹已有了一息之机。他们重提一口气,立在场中,互相背靠,六只怨毒的眼睛罩定了余老人。

  是他、在没打招呼之下出了手,也是他、已杀了自己一方的两个人,——一手破了五刹阵。

  他们非杀之不可。

  自己一方是死了两个人,但余老人杀气已泄。

  所以,反击的时候到了。

  余老人果然被迫在避,回过神的三刹的反击极为激烈,满天都是砂,飞砂,不能沾上一星半点的砂!而他们三人脚步凝重,空谷校场中传出巨石滚地般的声音,象一只只大象在这空谷中踏着,他们踏的是余老人已经不多的生命。

  ——飞砂走石,尸解天下,这正是五刹酷绝天下的绝技!余老人的刀却象这狂砂巨石中努力不倒的一面旗。

  旧旗。

  风雨飘摇中的旧旗。

  白发萧驳的旧旗。

  裴红棂看着余老人,才发现,他原来真的只剩有一只手好用了,那是右手。而他使用的大关刀本来沉重,本来就是该用两只手来握的,他塌了一肩,只有用右手的肩窝夹住大关刀柄。裴红棂忽然很后悔很后悔请余老人出这一趟镖,为什么还要拉上这一个耿介老人呢?自己娘俩儿死就死吧。

  死说不定反而是和愈铮的团圆。

  为什么要再拉上这老人呢?

  树洞里还剩两根绳。

  ‘余老人怎么还不喊砍?’裴红棂想,她的手心已全是汗。她望向场中,余老人明显已更落下风,他忽喉头一耸动,但没叫出,好在裴红棂与他似已有了心灵感应,在他出口前,手已剁下,一个大大的“侠”字从天落下。

  一线之机,只有一线之机,余老人获得了一丝喘息。但他要她连砍两个绳结!可他张口要再叫“砍”字,丹田之气却已全运在刀上,喉中竟出不了声,这一急急得他满脸通红。他已老了,他在苦战三个年轻人,他只有这一个机会,!他要最后一块布幕!

  可他喊不出、喊不出!

  裴红棂也不知自己是否真懂了老人的刀意,但她砍断第六根绳后,不知怎么,一咬银牙,挥刀向第七根就砍去。拼了——她想:拼了!——当时拼却怒颜红,就是这样一怒,这样一红吧?——如果她错,那她自刎谢余老人于泉下!

  最后一个字格外刺目,那是:“气”——“请”、“从”、“绝”、“处”、“读”、“侠”、“气”。

  ——请、从、绝、处、读、侠、气!

  请从绝处读侠气!

  裴红棂只觉自己女性温柔的胸中也热血一炸。余老儿长啸进招,大关刀最后三势“列国有疆”、“苟能制敌”、“岂在杀伤”一气而出、奔涌而出!

  ——裴红棂想:请从绝外读侠气!

  ——余老人刀意疯了,那刀意居然把七大块布幕的底端削碎,满天碎布中,他出招。

  这一招天地无语,日星哑然。

  三刹大惊。

  惊也要避。

  但如何避?

  ‘愿时光停顿在此一格’——裴红棂想——‘小稚在树上’——‘让他好好看看,好好记住今日的旧校场,记住五刹、记住这日光、老人的刀、还有——一个老人在惨日下如何出招’。

  记住——“侠气”。

  当此绝途。

  记住侠气!

  刀落。

  “马刹”罗虎立毙。

  “猪刹”朱正背裂,再毙。

  “犬刹”重伤在额,遁,余老人补刀,杀之。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刀下一遁天踪。

  校场上,只剩下余老人白发萧然,拄刀而立。

  易水萧萧襟袖冷,看此翁白发拂如雪!

  ——乃识阔落此衰翁!

  小稚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以后多年他还记得:他从没曾那么痛痛快快地哭过。

  在惨日下,旧校场中无声大哭着——

  第五章:一个人的镖局

  杀了五牲刹后的余果老选择的下一步居然不是前行。

  而是——回临潼。

  同他那个破落的小院。

  如果那个小院也可以称为镖局的话。

  车回临潼时,已是黄昏,地上的湿气似乎很重,余老人很累,他的风湿可能犯了,但他没有说。

  裴红棂二话没说,挽袖下厨。

  不要对自己说我是裴尚书之女,肖御使之妻——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我首先是一个女人,而外面,是一个战斗罢的老人,一个赶车累了的二炳,还有一个有待长大的小男人。

  她想起那个小男人时,脸上就有笑——小稚……。所以那晚她的面疙瘩汤做得格外香,连余老人看着锅底都有一种想再吃一碗的神情。

  “可是没了。”

  裴红棂笑:“可是没了。”

  她看着这个老人,心里升起一种“父亲”的感觉。她在她那个当朝一品的父亲裴尚书身上却从没体验过这两个字的意蕴。

  ——父亲。

  二炳在厅堂中升起了一架火,余老人可以烤烤他的老寒腿。他饭后没睡,也叫大家别睡,包括小稚。

  裴红棂问:“为什么?”

  余老人道:“我们还要等一个人。”

  他的目光中颜色深了一层:“敌人。”

  “——一个会‘大手印’的敌人。”

  余老人脸上的神情便在火光里沉默。但火光的跳跃倒显得他面上的神情变化不宁。多少年了?二十六年了吧。他看着火光把自己映在墙上的侧影,似想从中找到自己当年的样子。二十六年前,他还三十九岁,威正镖局名传天下,大关刀下,折尽英雄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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