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玫瑰 [6]
那个沉默的剑士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扶住她单薄的身体。她微笑着挽住他的手臂:“走吧。”然而毕竟久病无力,刚转身走了几步脚下便是一软,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整个人朝前跌倒。“公主!”苏娅嬷嬷惊呼起来。然而羿却比她更快。阿黛尔的手指还没离开他的手臂,他已经闪电般地俯下身去,在她的膝盖接触到地毯之前将她拦腰抱起。她在他的臂弯里轻如无物,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公主,你还是别出去了,”苏娅嬷嬷惊得脸无血色,“你还不能走路呀!”“没事,”她却笑起来了,“让羿带我去花园好了。”还不等嬷嬷提出反对,羿便足尖一点,穿窗而出。仿佛一阵黑色的风掠过,两个人便从室内倏地消失不见,只余下窗口攀爬的九重葛叶子微微摇动。
一室的侍女扑到了窗台上,惊呼着朝下看去。只见羿穿着沉重的黑色盔甲,在葱茏的花木中轻巧地来去,从高达十几丈的寝宫一层层跃下,转瞬已经平安地抵达了地面。
侍女们面面相觑,忍不住惊叹:“天啊,他简直像神一样!”“别说这种亵渎神灵的话,”苏娅嬷嬷蹙眉,“不过是一个东陆来的奴隶。”
“东陆来的?对啊,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侍女们好奇地低声叫起来,忍不住地议论纷纷,“可是一个东陆人,怎么会到了这里呢?他几岁了?嬷嬷,你在宫里待了那么久,你肯定知道。”
苏娅淡淡说:“是公主在大竞技场上把他捡回来的。”
“原来他是个角斗士啊!”侍女们睁大了眼睛——公主已经去花园了,她们得了空闲,便如平日那样聚在一起,一边整理房间一边闲磕牙,对神秘莫测的教皇一家充满了好奇,“怎么,是公主赦免了他么?”
“嗯,听说那一次角斗里,他杀了十四个对手,最后却差点死在一个东陆老兵的枪下。”苏娅叹了口气,追溯起许多年前的往事,“如果不是公主求教皇赦免了他,他一定已经死在那里了。”
“教皇居然肯听从公主的请求?”侍女们不禁诧异,她们清楚平日教皇对子女的冷酷严厉。苏娅嬷嬷笑了笑:“那次正好是阿黛尔公主九岁的生日,教皇刚登基一年,许诺要给公主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若换在平日,哪有那么容易?”侍女们纷纷点头,叹息:“羿真是好运气呢。”“我觉得运气好的是公主也说不定,”苏娅嬷嬷叹息,“从翡冷翠到高黎国,如果不是羿,我觉得公主未必能平安活下来。好了,大家快去给公主准备午餐吧!”“噢……”侍女们余兴未尽地议论纷纷。“看来,以后还真的要对羿客气一点呢,”刚入宫没多久的年轻侍女拍着胸口,吐了吐舌,“以前我总觉得他和别的睡毯子的奴隶没什么区别。”“怎么会没区别?你眼睛瞎了么?你看公主对他多好。”另一个侍女嗤笑,“我猜他一定是个出身高贵的东陆人,或许以前也是个皇子呢!”
众位侍女嬉笑,其中一个忽地翻了翻白眼,嘀咕了一句:“算了吧……对那家伙客气也没有用。他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瞎子呢!”
“咦,露西娅,你该不是已对他献过殷勤了吧?”周围哄笑起来,侍女们纷纷拿象牙折扇敲打那个年轻同伴,“你这个小荡妇,连羿也不放过?怎么,你吻过他么?他头盔下的那张脸英俊么?”
“胡说什么啊!”那个活泼轻佻的侍女白了同伴一眼,不快地转过身,“你自己吻去!”
“噢……原来他真是个瞎子,竟然拒绝了我们的露西娅!”大家欢快地揶揄起来,“看来羿除了公主殿下外,是对任何女人都不看一眼的啊。”
——皇宫里的年轻女孩聚在一起,总是免不了讨论这些话题,说来说去都离不开宫里的男子。而露西娅是侍女中最美貌的一个,她性格活泼,举止轻佻,和宫中多位侍卫关系暧昧,甚至还夸耀自己和大皇子有过一夕露水之欢,却在羿那里吃了一个闭门羹,此刻无意说漏嘴成为了姐妹们的笑柄,她心里立刻如泼了一勺油,怒火烈烈燃上来。
“呵,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西泽尔殿下不吃羿的醋?”她刻毒地嘀咕了一句。
“露西娅!”苏娅嬷嬷蓦然沉下了脸,厉喝一声。
所有唧唧喳喳的侍女们都被吓了一跳,顿时停下了手里的活,大气也不敢出。
然而被方才那一顿嘲笑撩拨起了心头的火气,轻佻放肆的露西娅欺负苏娅嬷嬷平日的好脾气,所以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反唇相讥:“得了吧,嬷嬷,谁不知道他们兄妹俩的事?公主从高黎一回来,二皇子就丢下新娶的纯公主,不分白天黑夜往这边跑,大家可都看在眼里!我说,公主实在是一个绝代尤物,连亲生哥哥都……”
“啪!”一个耳光忽然落到了她的脸上,打断了她后面所有的话。
露西娅吃惊地连连后退,骇然发现平日一贯慈祥卑微的嬷嬷忽然间变得狰狞——仿佛一只老母鸡抖开了全身的羽毛,怒气冲冲地面对着危害自己孩子的人,眼里充满了可怕的攻击性和愤怒。
那一瞬,露西娅冷静下来了,明白自己一时嘴快,触及了一个多大的禁忌。
“饶恕我!”她陡然抛开了手绢,跪倒在苏娅脚下,“嬷嬷,饶恕我!”
“用麻核堵上她的嘴,交给审判所处置。”苏娅嬷嬷冷冷开口,她一字一句,怒视着所有人,说出可怖的宣判,“割了她的舌头。”
那一群侍女噤若寒蝉,三月的风仿佛忽然凝结。御花园里到处开满了玫瑰,芳香令人沉醉。
羿坐在水池边上,抱着自己的剑,看着那个女孩。阿黛尔坐在花径中间的白色大理石椅子上快乐地四顾,一朵一朵嗅着怒放的玫瑰,不时露出微微的笑容。那种笑容令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小公主的时候,那时候,她只有九岁。
他叹了口气。从高黎国归来后,公主就再也没有这样快乐地笑过了。
她是一个极美的女孩,不笑的时候静美如阿尔弥远山上的初雪;笑的时候却极其璀璨,如云上最灿烂的阳光——看过这样的笑容,又有谁会相信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却背负着种种匪夷所思的恶名呢?
教皇和女巫的私生女,被母亲下毒和诅咒,与亲哥哥的不伦之恋,害死自己的丈夫并导致了高黎国的灭亡……无论哪一项罪名,都足以让世俗舆论将她置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