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
李歆慈讷讷地道:其实,天下当妈的都是这样的。
你娘也这么给你吹过?
嗯严弟小时候磕了碰了,我也会吹吹的。李歆慈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却又伤感起来,便转了话题,你妈现在在哪里?还好吧?
早就没了。猎天鹰说这话时甚是淡然。
李歆慈一怔,却也不再追问。
然而片刻后,猎天鹰却又自顾自地说起来:我父亲死得很早,我妈靠给人家帮佣过日子,有天她被一个恶妇追打在街上,说我妈勾引他男人。我妈回到家里,当晚就投河死了。
李歆慈先是沉寂了一会,方道:那你,你看到莺莺尸体的时候,想起你妈了么?
猎天鹰沉沉地道:或许吧。其实我那时还小,又过这么多年,早忘了我妈被捞起来时是什么样了。倒不如说,我看到莺莺,便将我妈死时的惨象想成那样
那你后来是怎么过的?
我不愿再在那镇上呆下去,葬了我妈就四处漂泊,乞讨为生。他道,那时梦想学一身功夫为我妈报仇,我还去过普陀山。
猎天鹰便将自己当年前往普陀山求艺的经历说了,李歆慈问道:你去时是什么季节?
猎天鹰想了会道:是佛诞节吧,我记得那日香客很多。
李歆慈默然了片刻道:兴许你遇见的还真是我呢,我初次跟师尊上山,就是佛诞节的前一日。
猎天鹰笑道:这么说来我又欠你一条命了?只是你救过一个小乞丐的事,恐怕是记不得了。
李歆慈幽幽地叹了口气:虽说我本人资质不差,可我若不是李赤阳的长女,李家若不是于南释一派有莫大助益,师尊决不会将绝技倾囊以授我是俗家,又是女弟子,不能承他衣钵。
嗯。
那后来呢?你的仇,早就报了吧?
猎天鹰径自摇头:我武功略有小成,就急着回去,找到那恶妇,谁知她当时躺在床上,刚刚咽气。她男人纳了好几个小妾,个个都比她得宠,她终于气死。我又想杀了她男人,而那蠢猪在我面前一个劲地磕头这些人卑琐丑恶如蝼蚁,我都不愿承认我娘被他们害死,我便将他家财物搜罗一空,烧了他家房子。这便是我的第一单买卖了。
一只手轻轻地抚在他肩上,李歆慈轻声道:这过去的事,不必想了,你现在活得自在,你母亲想必在九泉下也会安心。
猎天鹰低头苦笑:她在世时一直叫我要老实本分度日,早早娶妻生子。而今我一来杀人越货,二是至今没成家,她若有知,只怕是日日不得安宁的。
这一刻,他心中忽然有种极异样的感觉,娘亲当年向他教导的那种日子,多少年来早被他遗忘至不可知处了,如今提起,骤地变得如此近切,仿佛闭上眼再睁开,就能看到田里一簇一簇的秧苗,在初夏的阳光下自在地拂动着,看到几个孩子在田里呼叫滚打,微笑着的女人提了饭拂了一路柳叶过来便如同父亲死去之前一样。
这想法一生,那被手抚着的肩头,顿时格外地温暖。似乎有一团火在那里,从小小苗头,燃成了熊熊烈焰。
他忍不住将自己的右手探过去,压在那五指之上,左臂悄悄地揽紧了李歆慈的腰肢。
李歆慈软软地倒在他怀中,两个依偎了好一会儿,猎天鹰再没有丝毫动弹,就如此时深陷在一个甘美的梦境中,而任何一点儿举动,都会使梦破碎。
然而那句话在他胸臆间不停地起起伏伏跟我去吧,过那种日子。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而出时,李歆慈却忽然如梦呓般道:人赤条条生在这世上,原本都是一样的。然而世上有好多女子,比如莺莺,比如你妈,她们卑贱地生,悲惨地死,想起她们,我有时会庆幸我是李家的女儿。
猎天鹰嘿了一声,收回自己的手,坐直道:差点就死在亲弟弟手中,倒真是不那么悲惨的死法。
李歆慈怔了一怔,似乎还没弄清楚猎天鹰态度的骤变:他其实是有理由怨恨我的。
你这些日子拼了命地练功疗伤,就是怕他出事吧?
嗯。李歆慈顿了顿又道,不知道现在家里怎么样了
你知道吗?那日我将你拖出这墓道时,曾有个想法猎天鹰将自己当时设想的三家大乱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了,你死了,兴许会乱,然而你活着,却只有更乱你想过没?
李歆慈听完后良久不语,忽然道:你母亲的死,与我们有关?
猎天鹰知道她的意思:不,我个人与三家并没有什么恩怨。他想了想又补充着说,其实我出手的货,在沈叔那边的抽成里面,自然有供奉给你们的那一份儿,不发几句牢骚是不可能的,只是这块地面的道上规矩就是这样了,也不止我一个,因此算不得什么恩怨。
李歆慈道:那你为什么这么盼着三家出事呢?
猎天鹰语气格外温柔,只因他知道他说的话十分残酷:不是我,是所有的人否则我怎么能在你的围追堵截下活到现在?单论武功,我甚至未必赢得了你身边的一个婢女。
又是良久的沉默。
猎天鹰自顾自地说下去:起先我只是纯然悲愤,因此向你们挑衅发泄,起先成功的那几次确实侥幸,但后来就不是了。后来有许多以前素不相识、甚至有怨恚的人,冒着偌大风险暗中助我。那时沈叔偷偷向我报讯,说被你要挟,让我速定对策时,我虽感激,却并没有怀疑他虽说如今知道是有你弟弟在后面指使着。
这江湖,总是会有些霸主冒出来,弱肉强食,这是天意!李歆慈低声打断他。
纵然眼前漆黑一团,猎天鹰依然侧过脸去,想逼视她的双眼:好个弱肉强食你们不会永远压在众人之上的,总有一天会跌下来,不用太久,你和我,也许都能看到。
李歆慈发出细微不可闻的笑声:我明白,所以我不会去挑起陈刘二家之争。三家联盟,是我一手促成,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维系住,哪怕是我自己的性命,更不要说
一个河上娼妇的命,是吗?猎天鹰心中充满了愤懑之情,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用力摇晃着,你维系着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你一个女人,哪一家的产业最终都不是你的!你填进去多少人的性命情爱,你对自己的亲人也无一点儿怜惜,最终只是维系几个迟早会垮掉的家族。
李歆慈甩开他的手:这江湖需要我们。你不会明白!没有霸主,就没有规矩;没有规矩,这世道只会乱下去;乱下去,弱的会更弱,强的更强,直到再出个霸主这是万世不易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