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西风在东方唱悲伤的歌曲 [5]
沐霖吾儿,母今去矣。吾儿天资过人,性近佛道,本非杀伐中人。数年来皆为母所累,母心难安。吾儿若非有母在,必早不为沐家效命,今日大军压境,母何忍儿再为母受制于人。今母去,儿可由自家意愿行事。闻云氏甚惜儿才,定可容儿离去。我儿若可就此无羇无碍,行止由心,则母于地下,也当心慰。母绝笔。
沐霖看着看着,并未流泪,却是全然镇定了下来,问沉香道:她还有什么话留下来?沉香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何知三夫人还有话留下,道:三夫人身边的小翠说,三夫人遣她出去时对她道,此生最愧之事,便是阻公子出家。那时并不全是为了母子之情,更是为了公子是她唯一的儿子,若公子一去,她在府中就全然没了依靠。这多年来,每一念及都是心痛如绞,只怕是死去后,菩萨是不饶的。沐霖惨笑,道:世上那里有什么菩萨,她也真是多虑了。一句话未完。却有一人从窗中跳了进来,手执长剑,向沐霖刺来。因是内室,本无兵勇看守,沐霖的石头兵都不能进府守卫。这一下变起肘腋,沐霖竟无人可呼。
沉香扑过去拦住那人,高呼道:大公子,你要干什么?沐霈双目尽赤,将她踢开,一剑向沐霖背心捅去,沐霖随手操起一只绣凳挡开一剑,便欲去取那墙上的宝剑,然而论起格斗之术,他输与沐霈的只怕要比沐霈在用兵之道上输与他的更多。沐霈侧身避开绣凳,剑一横,将沐霖从墙前逼开,沐霖欲跃出门去,却已被剑从后心贯入。二公子沉香惨呼一声扑上去。她一世一生也不能忘却沐霖此刻的神情,他没有半句质问的话,亦无忿恨之色,便如同一个人走了极久远极幸苦的路途,终于到了头安心睡下。沐霖合上眼,却又睁开,推沉香道:快走,去去找李兴,告告知他,记得我在远禁城中的话快走。
沉香浑浑顿顿的在城中跑着,她不晓得自已是怎地从府中出来的,只约摸觉得府中有人发觉了沐霖已死之事,正乱作一团。她只有一个意念,便是寻到石头营,完成沐霖最后的嘱托。城中此刻亦是骚动不安,好似有呼喝打斗之声远远传来,但石头营所驻的西门尚还平静。她闯入石头营中,只来得及说了句,二公子为沐霈所杀。便晕倒在地。待她醒来,见自已又回到了沐霖房中,沐霖的尸身仍在原处,却是已被割去了头颅。沉香一惊,转身看到李兴等石头营将士聚在身侧,方明白过来。她想起沐霖最后的话,对李兴道:二公子要你记得他在远禁城中之语。然后一头撞在了墙上。
李兴见沉香说话的神情,便知她想如何,却没有阻止,他心中其实甚羡之,如没有沐霖着他为石头营兄弟的托付,他也极想就此一了百了。李兴一把抱起沐霖的尸身,对身后痛不欲生的众人道:二公子最盼的就是诸位兄弟们平安,如今沐家云家都不必管他了,我们走!
沐霖的头颅此刻正放置在云行天的案头。云行天踉跄几步退后,撞倒几凳烛台,险些跌在地上。云行天难以置信的看了这具头颅良久,双手微颤捧起,沐霖神色恬然,纵使血污面目,亦不觉可怖,反觉可亲,好似在沉沉入睡,嘴角含笑,仿佛顽皮的嘲笑于他。为何?为何在付出了如许的代价后,在京都就要到我手中之时,却还是教你跑掉了。沐霖呀,沐霖,原来我今生都是无法攻下你所守的城池的,原来我今生都注定了做你的手下败将的。云行天感到极度的不甘不忿,他好似一个小孩子,好不容易完成了功课,得了大人的奖赏,然而才发觉那果子已是霉坏了的。
云行天将头颅端端正正的放于桌上,坐下来,看着那个跪在自已面前的人,他的瞳仁骤然收紧了,喝道:沐家可降?鲁成仲道:只沐霈来降,沐家余人尚未知。那便好。云行天道:既沐家未降,那便依我先前之言,屠城!袁兆周在帐外听得,大惊失色冲进来,道:项王,不可,项王难道要做蛮族所为之事么?云行天盯着他,目光有若霜刃,袁兆周心头一寒,又道:若是老将军在,绝不会容项王做此事!良久,云行天终于开口道:所有沐姓族人沐家军士俱杀!袁兆周还待说什么,但一见云行天的神情,终于气馁,不再言语。
沐霈被拖出去时,没有呼叫,却是大笑。他想道:我这小丑角色终于演完了。高总管以为我信了他的话才如此做的。哼,我沐霈虽比沐霖笨,却不比他差,难道我看不出来云行天一心一意只想亲自击败沐霖么?我自然知道,云行天会大怒,但那又怎样,沐家全死了,黄泉路上倒也热闹。我是要入地狱的,沐霖在战场上杀过那么多人,只怕也是不得升天的。沐霖,等我一小会,我马上就来。沐霖,我知晓欠负你良多,只是,谁让苍天给我们开这样的玩笑,让我早你两月出世,让我生于正室而你生于侍妾。自小及大你可知你给了我多大的苦楚,不论我怎生勤力,都永不能及上你。人人都在我耳边道,你是嫡出的长子,怎可输于那个贱妇生的儿子。若是你我易地而处,我定也能全心全意仰慕你,但我不能,是以便只好千方百计的害你。我二人定是前世结下了什么冤孽,来生再还你吧
咣!门被砸开,高师爷从容的将一杯酒倒入口中。数十将士冲入,沐郅闵随之走进。沐郅闵以剑指他道:你可是你教唆沐霈杀了沐霖投降?高师爷点头道:不错。"你为何要如此?高师爷笑道:我本不姓高,我本来的姓氏也不必说了,我父是个小人物,王爷也未必记得。我家输于你家遭了灭门之祸,你沐家如今势不如人,也正该如此。谁叫王爷虽生了个好儿子,却更生了个奇蠢无比的家伙,哈哈哈沐郅闵神色狰狞,迫了进来。道:我家虽亡,可总要在你死之后。高总管淡然道:不必王爷费心了。他唇角泌出一丝血迹,委然倒地。沐郅闵听到身后楼板上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火光四下摇晃,有人高呼道:项王有令,所有沐家人一个不留沐郅闵手中的剑颓然落下,他取过桌上的灯油,淋在了地上,火光骤起。
相距五十年后,京都城中再度燃起映红天际的火光,沐王府与皇宫最为富丽之处化为白地。至此京都元气大伤,再无复中洲第一城之旧态。只楚绮河一带远避战火,幸免于难,此后京都更名楚绮城,以烟花之地而名传。只那些买醉寻欢的文人墨客偶或发些思古之思,作些诗词歌赋相悼,才使得后世人略略可得知这城曾有过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