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3]
雪如见豹子叔穿着一件粗布的旧夹袄,一双赤裸的大脚穿了一双露着脚趾的鞋子。几年不见,人看上去竟这般显老了——一张脸挤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原来那红脸膛的快活小伙子,竟成了眼下这蹙蹙巴巴的小老头儿了。
雪如小时候常去乡下玩,那时豹子叔还是个壮小伙子,二十多岁,天生一副快活性情,成日一副乐呵呵地。闲下来时,老爱带着雪如到田野里和山沟儿里玩:抓蝈蝈、烧毛豆、掏小雀蛋儿、套野兔儿。最得意的拿手戏就是烧嫩玉蜀黍棒子——从田里掰下来,才六七成熟的,带着玉蜀黍皮儿撂进刚熄火的锅灶洞里,用没有灭尽的灶灰埋好。停一阵子再扒开那火灰,在地上磕净了皮上的草木灰,剥了焦干的黍皮,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外焦里甜的玉米棒子!诱人的玉米的香味儿便一下子扑散开了。那实在是世上最美味的点心啦!
可是,这才几年不见,豹子叔怎么说老就老了?屈指算算,才不过四十八九岁的人嘛!看样子,豹子叔上有老下有小,再加上兵燹匪乱的,这日子过得实在不松泛啊!
豹子叔见周围站了一片虎势势的长官,个个都是挂枪带刀的,脚下的马靴亮得耀人眼,一时拘谨得不知该怎么着才好了,一脸的惶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才是了。雪如这时又是叫叔,又是让坐让卫兵上茶。
豹子叔坐下以后,转脸见一圈儿的人都站在那儿,心下不知人家这是敬他的礼数,忙又站起来说:“你们坐吧,我蹲惯了。”
雪如笑着,硬是把他又按在了板凳上,他这才勉强挨着板凳角儿坐了下来。雪如让他喝茶。他畏畏葸葸地捧着茶水,扫了众人一眼又放在桌上。把两只粗砺的大手不停地在衣襟上擦着,仿佛自己的一双手上沾有什么脏灰似的。他看雪如这时穿着一套灰色呢料的军官服,脚登一双齐膝高的马靴,人显得又威武又英俊的,就问他什么时候当的兵?
雪如笑说,他眼下还是在县署混事。这几天里,因樊将军人手忙,他先过来跟着当两天的跟班儿小衙皂,吆喝个路、打个旗儿,混一口闲饭吃吃。
众位军官在一旁一听,“扑哧”一声都笑了出来。因知道雪如平素出手大方,慢说对自己本家叔了,就是对街坊邻居乃至陌生的路人,从来都是不吝钱财的。这时都笑着戏谑道:“老叔啊,你可莫让你这个侄子给哄住了!他是怕你老跟他讨盘缠钱哩,你别信他,在俺这堆儿人里面,除了那位留胡子大将军,就数你侄子挣的银子最多啦!比起我们,不知他多拿了几份的军饷和俸禄呢!”
雪如啮着白亮的牙齿笑了起来,一边就问豹子叔地里收成怎样?婶子身子骨还铁实么?
豹子叔答说:“你婶子还中,就是腰老犯病。今年夏季的收成不算赖,秋里的苞谷长得也很好,红薯收得也不少。”一面说着,一面就找自己来时擓的荆篮子,原来卫兵帮他放在一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了:“你看看,要不提收成我都忘了——咱山里也没有什么主贵东西,这是你婶子出门时叫我给你捎来的,临来时才烧锅专一煮的嫩苞谷。这会儿摸着还热哩!大家伙儿都尝尝吧。”说着,豹子叔就颤颤巍巍地把那捂盖得严严实实的笼布掀开,露出了下面大半篮子黄澄澄的煮玉米来。一时间,四处飘起了新玉米煮熟后的香味儿。
雪如一见是煮玉米,高兴地说:“豹子叔,你还记得我好吃嫩玉米啊?”一边就招呼众人:“来来,伙计们,都来尝尝!樊大哥,我这个老叔种玉米可是个高手!你看看,这棒子又大、籽粒儿又饱。”
樊将军接过去看了一番:“嗳!如果年年都像这两年的收成,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来,来,都来尝尝咱老叔家的苞谷!”
众军官也不客气,纷纷走过来,一人拿起一穗儿便啃了起来。豹子叔见大家吃得香甜,脸上露出了一些满足的笑来。
雪如一边啃着玉米,一边问堂哥跟前新添了个小子还是闺女?豹子叔喜眉笑眼地说这回终于添了个大胖小子。雪如问起了个什么名字?豹子叔说叫个正年,意思是想着自添了这个小孙子,年年能像今年风调雨顺好年景。
雪如点点头,又问家里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雪如这样问着,其实心内早已猜出了:这位老叔,若不是遇上什么实在过不去的事儿,也不会在秋收大忙时节里,赶这么好几十里的山路进城来闲逛。
雪如这里一问,豹子叔便嗳了一声,却欲言又止。
雪如忙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豹子叔用他那粗茧斑砺的手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论说,也没有啥大事儿。庄子里有个大户,相中了咱家里那片靠着山泉的老地──那地呢,正好挨着他们家的老坟地。去年收了秋,他家觅了个风水先儿看了看,说满山梁子只有咱家那块地的地气最旺。说如果能和他家的老祖坟连成片,将来后人里面,辈辈都能出七品以上的大官儿。文人里不仅能出贡生举人,保不定还会出个京官儿、进士哩!
“打那儿起,他们家就四下里托人说话儿,想让咱家把那块地卖给他,还说价钱可以任由着咱家要。不想要钱的话,想要地,用他家比咱家大的那块肥地给咱换换也中,另外还可以再加点钱,再饶一头牛也中。我没敢愿意。这里的原由,二侄子你是知道的,这块儿地不是咱祖上一辈一辈传下来、传了好几辈儿的地么?再就是,咱那块儿地有一点别处没有的好处,那就是天再涝、地再旱的年景,人家地里打不出一升半斗时,咱那地少说也能打出三两斗的救命粮呵。就是为这点,他就是出的价再高,我也不想卖呀!”
雪如点点头:“那是!老辈子传下的祖业,又是块旱涝保收的好田,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咋能说卖就卖?”
“谁说不是哩?谁知,就为这,他就三天两晌午地找起茬子来。前几天,说你堂嫂子没满月就从他家祖坟前过了,血光扑了他家的风水。其实你堂嫂子早就满月好几天了,这阵子地也不算忙,秋还没熟透哩,地里的活儿也就是刷刷玉蜀黍叶子、割割豆子不是?家里有你堂哥,加上我这个壮劳力还有你婶子、你妹子三四个人哩,不满月咱也不敢用她下地呀?结果,几个人先是逮着你堂哥打了一顿。又放出话说是让给他家祭风水哩,说得一头猪、一只羊,再放一挂一千响的鞭炮,还得请个道士给破破晦气!私下又捎信儿——如果把咱家那块地卖给他家当坟地,啥事儿就两清了。要不,从今往后,算是白想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