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孤篷夜话 截浪驶轻舫 [3]
沈鸿、姜飞各带一个随身包裹依言上路。赶到老河口,天才申未之交,先想搭一装客货的大木船,后一打听,船早开走,要到明日早起才有。姜飞还不怎样,沈鸿离家年久,又知强占胞妹的杀父仇人业已迁往岳州,舅父年迈,近来光景不知如何。师命虽令从容,早走一天先往探望舅父也好。正和姜飞商计,忽见一十五六岁的舟童赶来笑问:
“客人坐大船并不便宜,我和爷爷送客来此,就便贩货回去,业已停当,船上还空着一片地方,二位客人正好搭载,船饭钱只比大船便宜。只是我们本钱不多,不能将船装满,否则客人想要搭载我们还不肯呢!我们的船虽然稍小,但我爷吃这行饭已有好几十年,日夜均可行船,多大风浪他都不怕,船也结实,只往湖南境内,中途无论何地均可上岸,你看可好?”姜飞见那舟童口齿伶俐,人甚聪明,却不带好猾相,也颇投机,此时不愿投店又无处可去,只往一看,船虽不大,但是木料坚固,打扫清洁,舱底业已装了不少货物,中舱却空在那里。船家是一老头,须发皆白,人却精神强健。虽觉船家只此祖孙二人,行驶大江长河之中,并可日夜赶路,非但精力过人,事实上也难办到,所说未必可靠,但见船家祖孙神情和善,动作轻快,知是久惯操舟的人,难得那么干净明爽,除操舟的人大少而外,无一处不对心思。同时发现船头上还有两片桨绑在船舷上面,都在船头前部,每面各有一个铁桩,似备打桨之用,当时也未理会,笑问:“老人家贵姓,操舟劳苦,如何不用两个伙计?”老头答说:“我姓桑,没有名字,同行船家因我年轻时会用双桨,都叫我桑铁桨,又叫桑老铁,客人叫我老铁好了!此是我孙儿桑盆子,自我儿子死后只剩祖孙二人,往来江汉之间,乘客,载货都来。休看船小人少,包你平安。
你们如不放心也不勉强,不过明日搭船须要寻那人、货最多的大船,有那三五商客包下的大船好坏却是难说。目前吃空手饭的人太多,就是船家好人,也难免于遇见外来的凶险。二位想是年纪大轻,初次出门,由外路来,不知这里底细。实不相瞒,方才如非孙儿说二位客人忠厚人好,我们也不会多事。我货物装得差不多,船中虽有空地,并不在乎这点船饭钱的好处,不对心思的人,他要雇我的船,还恐因他惹事多生枝节不肯载呢!”
姜飞虽觉这祖孙二人比别的船家神气,老的须发全白,二目还是黑白分明,看去决不像个歹人。又听这等说法,料知近来兵荒马乱,水旱两路均不清静,商客必常遇劫,与其搭那大船,因船中客货太多,引起盗贼生心,倒不如坐这一条舱面全空的小船免得使人注目。即便中途有事,凭自己的本领也能应付,如坐此船清静舒服得多,好在各人只有一个衣包,以前未用完的银子又都贴身藏好,看不出来,不会引起坏人注意。念头一转,笑说:“这样干净的好船求之不得,我们不过在开封多年,刚刚回乡,不知这里虚实,略向老人家打听两句,有什不放心处?船饭钱请先说出,我弟兄好作打算。”老铁笑答:“这船是我自家的,我祖孙二人总要吃饭,不过每日多两升米,我们日夜卖苦力气,家中人少,饭菜并不太坏,我想客人一定能吃,并不为你添菜,一共值不了多少,到了地头随意给,多了不谢,少了不争,如何?”姜飞看出老人豪爽口直,知道这类走江湖的船家不能一例而论,便不再说。沈鸿出门向以姜飞为主,当时议定,二人又无什行李,跟着舟童桑盆子升火烧饭。
姜飞和沈鸿在舱中把床铺好,走出一看,闻得饭香,业已快熟,旁边小火炉上还炖有一锅肉,另外好些鱼虾准备热炒,方觉船家方才不曾上岸,怎吃得这样好法?盆子回顾二人走出,笑说:“客人运气好,今天菜多,还有酒呢!爷爷行船全看风色,不论日夜,遇到好风我们轮流睡觉,只用一人掌舵,半夜也走。难得今天十四,天晴月明,风向正对,饭已烧熟,就要开船,客人如其不饿,到了前途再吃吧!”说时老铁业已将船启旋,盆子立往相助,一前一后用长篙将船撑往湖心,到了中流,走出一段,乘着晚风将帆拉起。老铁在后撑舵,盆子先还手持长篙独立船头之上,不时朝水中刺去,遇见对面来船互相招呼,挨得稍近时用篙一点便交错而过,动作极快。姜飞见他小小年纪,身量和自己差不多高,拿着那又粗又长的竹篙竟会那样轻巧灵便,一点也不吃力,心方奇怪,打算试他一试,恐露形迹,欲言又止,方说:“你真有本事,小小年纪这大手劲!”
盆子已将未一篙拔起,悬向舷外,把篙上水点滴尽,插向舷旁,笑嘻嘻回转身来,把饭锅放向一旁,准备煎鱼。沈鸿夸他能干勤快,这样繁重琐碎的事丝毫也不慌乱,盆子笑答:“这个有什希奇,做惯的事和练武功一样,久而自成。我看见过一位船客那本领才大呢!我们外行人学得会么?你们读书人读书写字还不是一样容易?”说时,二人似听后艄船家咳嗽了一声,盆子话也说完,姜飞一眼望到舷旁所绑双桨,每片长达一丈以上,木料看去十分坚实,两柄已磨成槽,又光又滑,知是用过多年之物。暗忖,这类半大的船应该摇橹,如何用此双桨,船形也与常见不同,从未见过,前圆后尖,形如蝌蚪,双桨分明常用,每片重量少说也七八十斤,木色发黑,几类铁制,看去十分沉重,何人有此大力用它划船而进,又不像是摆样子神气。见盆子一边做事,一边望着二人,满面笑容,大有亲近之意,越想越奇怪,忍不住问道:“这两片桨少时也要用吗?”盆子毫不惊疑的答道:“这个我还划他不动,就是爷爷近年年老,能省力就省力,不是有什急事赶路和风浪险恶轻易不用。用起来这船便是逆风逆浪,也比寻常的船快好几倍,休说客人看了希奇,便我们看惯的人也看了好玩。照今夜这样天色,只恐看不成功,明日不知有望没有,好在要走三天才到呢!你二位如和我爷爷谈得投机,请他把路赶快一点,只一答应便见到了。”
姜飞早就觉出操舟老人性刚口直,问时语声本低,盆子答活更轻,说完又嘱二人:
“遇事不要多问,爷爷并不愿意载客,此是我的主意。他老人家虽不十分和气,坐我家的船一定平安,并非我爷爷有什倚仗,只为操舟年久,年纪又老,相识人多,谁都知他薄本薄利,办货不多,每月至多往来一次,自家够用便算,极少代人载货,欺负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太不光棍。爷爷和我爹娘以前又做过几件好事,人都晓得,小的水贼不敢欺负,怕引出别的事,大贼不好意思。有那乖巧一点的商客时常托人来说好话,出了重价,想将我家的船暗中载货,十人倒有九人拒绝,极少答应。今日是我见你二位在渡口打听客船时一会工夫,连帮助了四个苦人,都是暗中周济,没有让人知道。你们并非有钱的人,这样义气好心从未见过。你对内一穷汉所说劝令谋生的话更有道理。每一个人都有心思力气,暂时穷苦自所难免,就此倚赖他人救济,没有志气,如何行呢?我越看你们越好,目前水路太不干净,再走几十里你便看出,前日便有两船人货在江中遇盗,人财两失,还死了好些人命,掳去两人,恐你们明日误上贼船。有的船家虽不与水贼通气,但是有名水贼照例不伤船家,有时还要分红。他们为了生活,不肯与贼合流,也不说破,客人闯得过是运气,出了事也与他们无关。好在目前官府贪污无能,只会要钱,没有大不了事,他们以船为业,不载客货如何谋生呢?有时事情太大,商客告到当官,恐受连累,便换地方,连船带家逃往远处,好在强盗不伤他们,于是连家中妻儿都在船上。有的连伙计都不用,改由自家人下手,闹得一班没有船的篙师帮人不上,也和水贼成了一党,这班都是善良人民,为了生活所迫,再受水贼诱迫,虽会一点水性,本领不高,出事犯案他们倒霉,受刑送命,抢来财物归贼头所有,分到一点残汤冷饭刚够衣食,不做又要饿死,真叫可怜。遇到这样朝廷官府有什法想?”沈、姜二人一听,那么重大的木桨,老铁竟能运用,大为惊奇。盆子所说又极入情入理,越说越投机,天也快黑起来,老铁祖孙本定客人先吃,二人自然不肯,结果因要一人掌舵,不能同食,这才改为祖孙二人轮流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