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孤篷夜话 截浪驶轻舫 [4]
船家桑老铁性颇孤做,先对沈、姜二人神情落漠,无多言语,后见这两少年船客词色谦和,对人诚恳,不由生出好感,改了笑容,几杯酒一下肚,话便多了起来,所谈都是官贪吏酷、恶霸横行、豪绅大族倚仗财势、欺压善良,以致民不聊生、盗贼蜂起愤慨的话。后又谈到水路不靖,船客困在水中无路可逃,遇上水寇比在旱路遇见盗贼更难逃命。他这条船如非船形奇特,往来多年,两子在日相识人多,又从不肯载贵重客货,做那误己误人之事。一般水寇知道此船无什油水,便夺了去值不了多少钱,并还岔眼,外行也不会用。这班水寇都在沿江隐僻之区藏伏,少则五六人,至多四五十人做一伙,驾上几条小船往来打抢,不似洞庭君山那伙江洋大盗,水旱两路全部设有大寨。拿了船去无处存放,再被儿子生前那班好友知道还要仗义拔刀,惹出乱子,至少也是两败俱伤,想想大不值得,不肯下手。我祖孙二人因此才得吃这一碗说苦不苦、说甜不甜的粗茶淡饭,每次往来都是自家载物贩卖,够了全家老少三四人的衣食也不多求。好些同行均劝我靠着两个儿子的情面往来贩运,每月多走两次便可发一小财。其实他们不明白树大招风、财多引祸的道理,这等荒凉年间,能够温饱已是万幸。老河口往来的大小舟船连走川江的少说有好几千,能够终年无事、不往外码头避祸的能有几只?我们全靠没有贪心,刚刚够用,人家才不来看相,否则全船共只祖孙二人,一老一小,人家当真怕你不成?
沈、姜二人守定大师兄齐全所说,少年人走在外面多听少问,和气当先,遇事留心,不可放轻小节之言,对于老铁祖孙二人早已留心,只管敬老谦和,并无多言,见他酒酣耳热,神态越豪,心疑此老不是常人。想要探询,恐其多心,方想等他自家说出再好没有。
哪知老铁话到此间为止,底下都是一些不相干的闲话。
沈鸿始终没有多口,姜飞忍不住想要探询,老铁忽然笑道:“只顾陪二位客人吃酒谈心,忘了天已不早,孙儿大概早就饿了。今日顺风,共总不到两个时辰已赶出三十里水路,前面望娘湾龙子河口有一村镇,那里熏腊出名,船到那里还要停泊一下,顺便代人带点东西,乘着满空明月还可赶出不少水路呢!”二人见天早入夜,将圆明月早由东方天边升起,船上灯也点好,沿途经过两三次大镇均未停泊,闻言听出前面镇上稍微靠岸,买点东西还要起身,听这口气果是连夜行船,暗忖:这老少二人连夜行走,哪有这大精力?方想回问,老铁说完已往后艄走去,觉着小的年轻口快,容易探询,船家虽无恶意,无须戒备,如是江湖异人,与之结纳,岂不多一朋友,师父和齐师兄虽然命我小心,我只不露出形迹也无妨碍。想到这里,等盆子走来同坐,因先吃饱,只作旁观,见他吃得甚香,笑问:“你饿了吧,辛苦你了!”盆子看了二人一眼,笑道:“这算什么,共只赶走三十里水路,还是顺风,掌舵之外不须人力便觉疲倦,要是遇见逆风恶浪,连赶他个两三日夜水程怎么办呢?像今天这样又舒服又痛快的事我还觉着难得呢!”
姜飞方想乘机探询这样江宽浪大,波浪滔滔,是否真个深夜行舟:忽然觉出右面江岸大片山野之中走上好长一段不见一点人烟,许多田土也都荒芜,无人耕种,到处长满野草。来路前半段偶然还见江边有人撒网扳罾打鱼的人,大都身材枯瘦,衣不蔽体。离开老河口才十余里,除却偶然迎面来船而外,这长一段江岸难得见到人的踪迹,有时发现一些人家村落,也都残破不堪。两面山色江景却是雄丽清奇,使人应接不暇。船靠右岸行走,对岸不知是何光景,由黄昏前到现在,沿途江岸上休说人烟人迹不曾发现,连鸡犬均未见到一只。这好一片江山,怎会如此荒凉?因是初次经过,觉着奇怪,便把方才想问盆子的话收住,正问沈鸿那年由湖南出来,可曾由此经过,是否这样荒凉残破之境?临江都是肥田,怎会听其荒废,无人耕种?便江中物产也有不少,怎不见人打鱼经营?这一带听说都是有名的城镇和鱼米之乡,沿途并无盗贼踪迹,这等衰落是何原故,沈鸿还未及答,盆子已气愤愤说道:“如非地方富足、鱼米之乡,还不会被这些贪官土豪糟蹋成这个样儿呢!真要深山荒僻之区,土人见官家拿粮不管事,还要欺压,他们受逼不过,群起反抗,官府拿他无可如何,倒也安然无事,日子过得满好。最苦是这类膏腴之地,贪官污吏之外加上土豪恶霸重重压榨,一丝也不放松,老百姓先被他们暴力盘剥,白受一年辛苦,所得的粮不够官私两面的剥削,还要身受官刑,先卖田产,后卖妻室儿女。等到田产卖光,妻离子散,连和人家去当牛马都不能保得衣食。强壮一点的不是去做人家一世奴才,当那长年佃工,便是入山为盗,老弱妇女十九逃亡,田地自然无人耕种。可恨这班贪官恶霸明明有田有地可以生产,偏要逼得人家死走逃亡,有地不能耕,有田不敢种,闹得人越少,田越荒。他不想法子减租减粮,使人缓一口气,把逃荒的人抓回,反倒往死路上走,人越少,田越荒,收入越少,他反而搜刮得更凶,官私两方打成一片,专和老百姓作对,却不想这些出力生产的人真要死尽逃绝,剩他们有限几个坐享现成福的如何能够享受下去!再说谁都有一口气,休看这些大城大镇驻有官兵,人们怕他凶威,暂时还可苟安,不像别处偏僻小县,随便几个人登高一呼,马上杀官造反。但是人心一样,真要受逼不过,照样一哄而起,他那高房大屋、娇妻美妾还是保守不住,不说天理人情,便照他本身利害来说也不该做得这狠。老百姓最好说话,你只叫他稍微有条生路便可无事,他偏杀鸡求蛋,岂非蠢到极点!”二人见盆子一个舟童,竟明白这些道理,大为惊奇。
遥望前途湖滩上芦苇丛生,明月斜照波心,清光如昼。江风阵阵,夜凉如水。江面上已无船影,静荡荡的只听波涛打船之声。夜来景色越发荒凉,正问望娘湾还有多远,忽然发现前途江岸树林中似有两三点灯光闪动明灭。因相隔远,和萤火虫一样,随同船身行进隐现不停,料知市镇将到话还不曾出口,猛瞥见一叶轻舟由左岸截江断流斜驶而来。先已看到月光照处只是一小条黑影随波起伏,只当江中飘过的树枝之类,不曾在意。
就这互相说笑几句话的工夫业已驶近,渐由洪涛之中现出全身,刚看出是条小船,前后各坐一人,后面的是个白衣少女,手持双桨略一起落之间,那船便和箭一般对准自己的船射来,眼看就要撞上,盆子面容骤变,随手刚操起长篙,看意思似想朝船点去,忽然“噫”了一声忽又放下,那船已照准自己船腰猛冲过来。船头上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竟如没事人一般。二人定睛一看,不禁大惊。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