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剑器 二、落星野 [2]
“……楠夫人的丈夫烧伤得像一截炭,可她还养着他。”
“她家的田卖得该差不多了,可小囡囡不知道,她的丈夫更不会知道。夜里,我老看得到她的手在抖,抖抖地数着越来越少的地契。可出了那个阴暗的小帐房,她就会笑。”
“可你没见过烧伤得那么可怕的男人,无数的伤口,结了痂,痂会破,有时还会流脓。他用过的被子……实在是……可怕。”
“一开始,我从来不敢看他的脸。可楠夫人还是那么温柔地待他,天天给他换被子、洗被子,从不曾有一丝毫怨色。只是有一夜,她丈夫睡了——他几乎从早到晚都只能睡着,我看到楠夫人拿着蜡烛走了进来。这时,她猛地看了那床上一眼,蜡烛差点没从她手中掉下去。那一刻,她脸色惨白。我知道人总有毫无防备的时候,就像我也有。所以我知道,她是在害怕,害怕那床上一团不成形的东西,可那是、她自己的丈夫……”
“……可自从那一次看到她害怕,不知怎么,我觉得我爱上了她。”
“人爱上一个人其实很容易的,你了解了,就会爱上。原来她圣洁得让我老是有些怕看到她。可原来,她不过是跟我、跟所有人一样的人罢了。”
“那一家家灯火中我看到了好多的故事……”
“可那,都不是我的。”
“现在,我要离开他们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
微微侧头看向坡上,他慢慢地说:
“我们认识快有半年了吧?”
“可现在,柘柘,我要走了。”
“谢谢你这么久都肯听我讲故事。”
“肩胛说得没错,我们羽门之术,是要从烟火中修习的,是要从泥沼中修习的。可一个人修习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我总想对人讲讲。对着你,我想是无妨的。”
他忽然一跃起身,一个瘦健的身影猛地弹起,那是初初长成的男子秉承于生命的初生的爆发力。
只用了一个起落都不到,他就跃至坡顶,然后,他仰颈伸腰,一身骨头轻轻的爆响,一身小店伙的衣服从他身上簌簌而落,那油污的衣服没了依附,登时萎地如泥。
他晃了一下火摺子,那一身衣服登时烧着了。他连小犊鼻裤都不留,抛之入火。一把火把那身店伙的装扮都烧掉了。望着腾腾的火焰,他口里笑道:“好多油,倒是好点着。为了今日,我已差不多一个多月没有洗它了。”
说着,他赤身张臂,抬头望天。
天上无数星斗,地上的雪像星星磨碎的屑。
——“西州募?天下五姓?汲镂王家……”
——“大野龙蛇会?那么干净的朱轮之车,凭白送给鲁晋的一箱金子,邓远公和他的徒弟……”
——“这些事好像都很好玩。肩胛叫我要玩得痛快,那我就是要去玩它个痛快了!”
说着,他一腾身,直窜起足有丈五尺高,他头上是一棵老松,他从老松树的裂纹里取下一把剑来。
拿着剑,他忽然凝静了,像远远地倾听着什么声音——那不可即得不辍歌吟,不废飞翔不废航泳的吟者之声。
他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
“肩胛”
抽出剑来,剑明如水。
他伸指一弹,朗吟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他足下忽然舞了起来。
脚下的雪被他舞动的风带了起来,凝成一带,恍如匹练。那道匹练随着他疾踏的舞步在他身上环绕旋转。
他以指抚剑,如哭如歌:
“……聊遨游乎宇宙,偶息驾忽沧海。”
他一舞兴起,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停。这本是他每日必修的攻课。
停下来后,他收剑入匣,低声道:
“今天我十七岁了,师傅没有骗我。”
他脸上现出一个少年人对自己修为的自得。不错,今日,他终于觉得自己的羽门心法,剑术,内息都近小成。这时他走入林边,走向那黯影里的孩子身形之侧,想了想,忽躬身一谢。
那身影依旧没有说话。
少年忽伸手向那身影抚摸过去。
指下,是树皮的坚韧之感。
那身影原来是棵古怪的木桩。说它长得怪,是为它怀石而生,那石镶进木里,竟似一个脑袋的样子。
少年忽柔声道:“柘柘,以后我会想你的。这块坡无所为无可用,你也无所为无可用。我不知你抱着这石是何含意,可历劫之后,也许很多年后,我还会来找你。”
他轻叹了声:
“那时,我情愿与你同为草木之流,木石之盟。那时我将闭口,听你跟我讲起你的故事。”
说完,他一甩长发,转身向坡下行去。
走到坡下,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行迹。他即是“羽门”弟子,行迹也与常人大异,只见坡上,只浅浅地留下了一行印迹,像淡白的纸上水印的字。
少年低声道:“从今天起,我不叫却奴,不再是小却,也不想叫李砚……”
“那我就叫浅墨吧。”
如果生如匹练,那大段大段的时光摊白如匹练素华,他愿意自己的行迹是那匹练上浅浅的墨。
忽然有个声音低低地道:“可是,等等我。”
少年一惊,谁?
这里应该绝没有人!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个声音在坡顶传来:“你慢一点,我刚刚学会走路,怕走不好……这地上、偏偏很凉很滑。”
李浅墨不由猛地一抬头,警惕已极地望向那个坡顶。
只见得“哧溜”一下,一个小小的人影正从坡上滑溜而下。
李浅墨猛然意识到什么,身子一旋,一大蓬雪花爆了开来,直罩住他的整个身子。他本把衣履先放在了坡下,这时来不及多加衣,只旋起一袭披风,罩在了自己身上。
四周的雪花迟迟而落,他心中又恼又怒:居然坡上一直有人偷窥!
他从没给人听过的话居然被那人听了去了!
这一怒,让他脑中一热,手中中指一动,吟者剑的哑簧弹了开来。那小小人影已滑至坡底,李浅墨跃身上前,一剑就向那小人刺去。
那小人儿果似腿脚不便,竟似直接从坡上滚下来的。将将滚到坡底,面对的就是李浅墨这忿然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