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剑器 三、响马劫 [1]
许铺是个小集,只一条沙土路,路两边不过二三十户人家。
这里距长安城并不远,但僻处一隅,人迹罕至。由长安城出发的大路,没有一条经过许铺。可就这么个小集,也可以看出开唐以来,生民日渐安定了。
这么小的地方当然没有酒肆。那十几个小青皮从外地来,是在问了当地人后才找到谷神祠的。谷神祠中的谷老头儿守祠之余,还兼卖酒。
说是卖酒,其实也只一个大陶瓮。那陶瓮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在地上,瓮里面满是浑浑的酒。这酒颜色不好,可味道醇正。掀开缸,喷鼻的香。
那十几个小青皮,人人空手,喧闹地闯了进来。他们每个人似都生恐自己不够讨人厌,踢狗的踢狗,翻酒瓮的翻酒瓮,找提漏的找提漏,调戏谷老头儿的调戏谷老头儿……更有人对着殿墙脚撒尿。
剩下的一时找不到事做,就骂骂咧咧,到处踢踏。好好的祠堂内,一时卷起了一地的灰尘。那灰落在被打开的酒瓮里,让酒色更加的浑。
谷老头儿喃喃道:“年景才好了几天,就有人这么做践。”
那些小青皮们并不恼,反倒受了夸赞似的,大言道:“这是长安城里新兴的规矩,不这样怎么痛快?俺们在长安城的风光你还没见过呢,死乡巴佬儿,没见过世面!”
这祠里买酒的,在他们到来之前,还有一个披着一件百衲披风的少年。那少年披风鄙旧,上面粗粗地缝着线,里面裹着的却是身松软干净的衣衫。跟那少年同行的,还有一个古怪小人儿。那小人身高不足五尺,细嫩嫩的手脚,却生就一副老得不能再老的、皱纹深刻的脸。乍看有如侏儒,细看却又不像,反倒似画上画的山精木魅。
这一对儿,正是才离开新丰不久的李浅墨和那个柘柘。
本来李浅墨不过是路过于此,并没有想过要进来,可才走到离这谷神祠还有一两里远的地方,柘柘就用小鼻子向空中闻了闻,然后吐出了一个字:“酒……”
李浅墨没想到他居然认得酒,隔这么远不信他就闻得到。他跟这小人儿已相处了三四天,早觉得带着这小人儿实在大是麻烦,他精灵古怪,有时却又娇嗲异常,让自己苦于应对。
果然,见他不说话,柘柘就撅起嘴来:“你不让我喝,那么……我肯定会醉的。我一不喝酒,就会醉,一醉起来,就人事不知,然后说不得话,走不得路。”
李浅墨十七年来,从没被人这样软语相求过,心里动了动,脸上还是闷闷的,忽然一把抓起柘柘,挟在腋下,大踏步就带他到这谷神祠来了。
却说那帮小青皮哄闹之后,把整个谷神祠翻了个遍,却也凑足了喝酒的破碗。他们一帮人围坐在一边,翻出了包袱里带的烧鸡烤肉,一时大嚼起来。
其中一个笑道:“王处儿,快喝,味儿不错吧?你那酒里就有老子刚才跺脚跺出来的灰。”
另一个回敬道:“呸!数老子跺的最猛,信不信?你们碗里老子跺的灰比老子碗里你们的多!喝就喝,老子也不亏!”
几个人一时闹得个不亦乐乎,各人说各人脚底功夫了得,卷起的灰归他名下的居多。却听一人忽冷冷道:“争什么,老子刚才还尿了尿,你们个个碗里都浸着老子的尿味儿呢!”
说话人年纪最小,好有十七八岁。不知怎么,这一众惫懒异常的小地痞们却似有些怕他。
说着,那人拿眼横了横殿中,见没什么特别人物,便开口道:“老大,财也得了,酒正喝着。这一注浮财,你给个话儿,说好怎么分吧!别今儿拖明,明儿拖后,早分了早各人好撒手,也好各人找各人的乐子!”
那个被叫老大的人闻言不悦,才待发言,却听刚说话的那个冷声道:“这注浮财跟往常不同,中间可关涉了两条人命。大伙儿们沾沾腥,也免得漏嘴说出去全是老大你一个人的干系。且又有这么多,人人分了,也还不少,我说得对吧?”
那老大鼻子都被激得一红,怒道:“索尖儿,不是我不分,是你太没大没小,叫我看不过眼。”
他当老大当得久了,自有自己的一套权术,一时也不想闹得太僵,转头冲众青皮一笑道:“去年被魏王府那帮奴才们欺的,年都没过好。今儿有了这个,哥儿们过到明年的明年都不用发愁了。说起来,那对狗男女,还不肯服输,最后不也被咱们逼得好惨?”
剩下的一众青皮都是不入流的角色。李唐承平日久,长安城却刚刚繁盛,他们都是刚冒出来的街头混混。平日在长安城中,什么瘪没吃过,什么辱没受过?可到了这乡下地儿……
想来这还是他们头一次沾惹上人命,都有一点兴奋,更多的却是恐惧,所以更要借那兴奋盖住那恐惧。
一时十余人借了那酒劲儿,说起自己怎么跟踪了十几天十几夜,到底把那两口子困在了雪地里,一直困到冻死。彼此耀武扬威,说得个不亦乐乎。
旁观的李浅墨听到这儿,心底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知他们大半不过是在吹牛,可也有些关心那无端横死的两口儿是什么人物,家中又……有没有牵挂,有没有儿女?
一声苍老的声音忽打断了他的思虑。
“这局棋,你快输了。”那声音却不是谷老头儿发出的。
刚才那帮小混混那么胡闹,居然也错过了,没注意到供桌上铺的帷子底下还有一个人。那供桌下围着帷子,后面就是那大酒瓮,估计那说话的刚才就蹲在供桌底下跟谷老头儿下棋。
一个青皮披唇道:“没想还有一个老头儿,这年头,什么都多,人都成双成对的,连老头儿都不孤单,真真什么时候杀几个才好……”另一个却刻薄道:“他居然还躲在供桌子底下,这可真叫‘半截身子入土’了。”
剩下人就哄然大笑。突然有一人注意到正在喝酒的柘柘,直楞楞地向这边看来,口里喃喃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柘柘正一头埋在他面前的酒碗里。乡下的碗大,几乎泡得下他整张小脸儿。李浅墨眼看着他一直青黄色的脸上竟慢慢泛起了红晕,一双眼睛亮了,可眼神儿却散了,酒滴滴答答地灌进了他肚子里,这时像又要滴滴答答地从他眼里流出来。
李浅墨正想着是不是劝他别喝了,他却预先猜到了似的,一双小手死死地抓住那大海碗,一把端起,拚命地把剩酒往喉咙里灌。
那边混混儿们这时已注意到他,正对他猜疑不定,其中一个却忽冲这边叫道:“正愁喝酒没乐子,那边那小残废,你可是教坊里的小耍儿?过来给爷们演点什么,让爷们儿也喝酒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