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 - [小椴]

第二部 剑器 一、 新丰炙 [1]

正月才过,新丰市集里还弥漫着一股年味。桃符换遍,烟火未消,街上满积着雪。一阵青烟从客栈大门的棉布帘里蓬了出来,那烟里满蕴着炙牛筋的香气。

  一场大雪下得整个新丰市天清地透,衬得那烟越加分明。烟中浮在面儿上的胡地香料味儿散了,露出底下原本的腥膻。

  这里是旗竿栈,本是个无名小栈,可如今在新丰市已大大有名,不为别的,只为承蒙恩宠直抵御前的马周当年就曾寄宿于此。一纸诏下、直入台阁,那可是民间传说中顶级的福份。

  可能是不耐那浓重的炙牛筋的气味,一扇纸窗突然被推了开来,一阵风卷入,窗下的雪迎着风卷起了尺把高。那窗边的桌上坐了三个人:一个满脸病容的乌巾子弟,一个宽袍大腹的耄耋老者,还有一个满面虬髯的中年豪客。

  推窗的是那乌巾子弟,风一卷入,他当窗长吸了一口凉气,脱口道:“新丰好大雪……”

  却听座上那壮汉哈哈大笑了一声,“谢兄果然不愧是当年江左子弟,一见雪,就想起吟诗了。来来来,咱们三人都凑上几句,把这首诗续完如何?”

  说着,冲那上席老者一笑:“远公,这第二句就是您的了。”

  那老者名叫邓远公,好有七八十岁的年纪,肚腹极大,松松泄泄,腹上累垂的皱纹透过夹衫都看得到摺叠。奇的是他这么老,穿的却最单薄,只一件黄罗夹衫,一脸的老人斑,衬着那黄衫更加触目。丑是丑怪了到极点,可像六朝石上刻着的罗汉,松纹铁线,却丑如精怪。

  他一对耷拉的眉毛已经见黄,随口接了句:“天寒兽不奔。”

  那大汉哈哈大笑,拿眼四扫,猛地注目窗外,胸中仿佛块磊堆积般地道:“待寻弓藏处……”

  他面现凝思,正寻思着结句,却听窗外忽有人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

  “尽多可杀人!”

  那一句语气斩断,血性迸发。屋内三人本来个个脸上颇多落寞之色,受其一激,登时精神陡现。

  那大汉鲁晋接声道:“这位朋友……”

  半撑起的窗子下,只见得到外面雪白如素,一片衣角早已闪过……

  邓远公一摆手:“不用喊了,是过路的。”

  鲁晋心有不甘,凝目远眺,口中喃喃道:“只是他这路也过得忒快了些。”

  那乌巾子弟姓谢名衣,出身江左名门。他们这一姓,在六朝时也曾风流爽慨、名播一时,不过自从韩擒虎终结了金陵城的百年王气,江左名门的声势也就大不如前了。

  他年纪不大,好有二十五、六岁,面孔不乏江左子弟式的清秀。只见他用指甲弹了弹茶水上的浮屑,淡然笑道:“尽多可杀人?不过这已不是个可以随口言杀的时世了。隋末以来,天下板荡,伏尸百万,饿殍遍野,难道那时该杀的犹未杀完?”

  邓远公淡淡道:“差不出也杀完了。剩下来的强弱分明,无需再杀。再剩下的就该是生养,生养过了才可剥夺。从生养到剥夺,中间总还有段短暂的可以苟且的和谐。”

  他注目窗外,口气里冷幽幽地道:“这是个渐入剥夺的时世了……一时之内,不再生杀。”

  他三人脸上都有一点冷诮的味道。那谢姓子弟脸上是家世清华、门风百年后离尘远寂式的冷诮;邓远公脸上却是一个高年耆宿那种洞透世情的悲冷;至于鲁晋,只有他的冷诮是热的,那是不甘袖手,却不得不袖手观局的一个壮年人的冷诮。

  他三人脸上都有一点冷诮的味道。那谢姓子弟脸上是家世清华、门风百年后离尘远寂式的冷诮;邓远公脸上却是一个高年耆宿那种洞透世情的悲冷;至于鲁晋,只有他的冷诮是热的,那是不甘袖手,却不得不袖手观局的一个壮年人的冷诮。

  说起来,论势力,只怕鲁晋凭着他才衰未久的山西十七堡堡主的声名还要强似其余两人——李世民当年大破刘黑闼,仗的就是得了隋末以来,三晋之地拥堡自守的一方豪强们的臂助。可当时看似强横绝伦的刘黑闼,于今日煌煌如日之高举的开唐盛世而言,那一点小劫似乎也就渺不足论了。当年之功,却成了今日当朝贵人们口中鄙薄的小事。鲁晋失意于此,想起这些不由就有一点怒气。

  可在座三人之中,论起门弟资历,倒是他显得最弱。面对着别人的数百年家世,他总感觉自己多少有点暴发户式的嫌疑——更让他焦虑的是:他暴发又暴发得不够喧赫,破落也没有别人破落得彻底。

  所以在在座的两人面前,他不能不收敛些自己那久惯的粗狂。一座之中,只属他最不自在,所以也数他豪笑得最多。

  这是一个“消寒会”。自从开唐以来,无力再在这喧赫时势中争夺点什么,只一意自守那越来越遭侵逼的家门声势的人不知什么时就组成了这么个“消寒会”,消的是他们在这煌煌盛世中那不合时宜、难同时令消长的不可言说之“寒”。

  今日他们三人偶遇,可谓各有怀抱,却不妨坐在一起,互慰彼此如此寒凉之心境。

  却听鲁晋大笑道:“大家猜猜,刚才接得出最后那一句的,凭那口中飙劲,脚下轻功,以当今湖海人物,却会是谁?”

  谢衣没有答言,自顾自研究着他手上那盏茶。

  停了会儿,邓远公才淡然道:“如此飙驰而过,却又凛烈自如的……南来无过肩胛,北来或是罗卷。”

  他话一出,谢衣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微妙。

  鲁晋愣了愣,嗤声笑道:“肩胛?”

  他一撇嘴。

  ——“那小骨头?他这一辈子又杀过几个人?”

  言下颇有不屑之意。

  这食肆之中,因为年节方过,又当大雪,本没有几个客人。

  除三五常客之外,就只一个小店伙在店堂中架着一炉炭火,用铁丝蒙炙着东西。

  那店伙年纪很小,一根根雪白的牛蹄筋在他手里油汪汪地黄了,滋啦啦地在火上烤着,那烟扑到人脸上,让小店伙的脸上仿佛涂了一层油彩。

  烧过的炭气垢结在了他的衣上,连头发上也镀上了一层焦味,整个人烟熏火燎的,不过这也挡不住他的年轻。就算一双眼垂着,就算身边调料纷撒、炭火零乱,但那一层烟灰之下,还是露出腰长腿长的灵动来。

  那小店伙正专心致志,烤得极为认真。这时手中忽顿了下,似被耳边飘过的话引起了注意。听到鲁晋的话,他油烟覆盖的脸上不知怎么就露出一点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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