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幸残歌 - [天平]

第十四回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4]

  碰!一声闷响,接着就是几人的惨叫,十多人闯进了正殿,赢雁飞没有抬头,她甚至没有动一下眼皮,而只是又翻开一页。随后追来的人也闯了进来,两边的人混战在一起。云行天的长矛上已积满了干掉的血垢,但这已无关紧要,他的长矛拉开的圈子里,一具具残肢断骸堆了起来,而没有一个活人可以站立。呼喝,惨叫,铿锵,这是最后的决战!站着的人越来越少了,只余下五个人时,殿中突然安静了下来。云行天傲然挺起长矛,指向李兴,李兴看了看两侧的士卒,他们不能帮上什么忙。李兴抬起双眼,对上那双被战意燃烧的疯狂而又显的分处冷漠的眼睛,那双雄视天下的眼睛,他无法冷静的与之对视,他知道,自已已经输掉了这一战。但无论如何,还是要战。李兴使出全身的力量挥出手上的枪,与长矛相触的那一刻,枪脱手而飞,李兴倒地,云行天的长矛将要刺入李兴的胸口之时,援兵向大殿奔来,他们见此情景,大骇,云行天与赢雁飞之间只隔五步,这五步之内再无他人。一个执弓搭箭向云行天射去。云行天略偏身躯,手中长矛离了李兴胸口数寸,箭从他身侧掠过,兵士们发出一声骇叫,那箭向着赢雁飞直飞而去!!!!!!!

  这一刻李兴呆住,兵士们只来得及惊叫,而云行天却纵身跃起,长矛飞出,击中了箭尾,略略使箭的去向偏了一偏,而此时,他身在半空,全身毫无防范,兵士们几乎是出自本能的将手中的长枪一齐刺进了云行天的身躯!

  赢雁飞瞪大了眼睛,猛然站起,箭从她的鬓边掠过,穿过那朵牡丹花,夺地钉在了身后的宝座背上,箭柄剧颤,而她全然没有在意。云行天在空中发出一声痛啸,大篷的鲜血从他胸腹间飞溅而出,血珠如雨簌簌落下,滴在她艳红的嫁衣上,也滴在了她粉白的面颊上。赢雁飞注视着云行天在空中滚动,挣扎,落下。她手中的书无知觉地滑落在脚上,她的手握成拳置于嘴旁,她似乎想大叫,却终于没能叫出来。她的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凝结了,然后又破碎了,然后是空洞洞的,虚茫茫的一片。云行天终于落了下来,他踉跄了一下,却奇异的站住了,原来穿过他身体的三支长枪以恰到好处的方向支住了他的身躯。他紧紧闭住的嘴角上泌出一丝自嘲似的苦笑。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在那千分之一念,万分之一霎的一刹那,他想过了什么?或是什么都来不及想?

  那个时侯,人世间的一切都已淡忘,所有的情仇恩怨,所有的悲欢喜乐,所有的王图霸业,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责任,什么都不复存在。在那一刻,只有心头那么一点灵光,指引着他去做他最想做的事。他只是一个男人,看到自已所爱的女人处在危险当中,再也没有其它。过去这些年来,以及将来的无穷岁月,或会在他们之间的阻隔,伪饰,冷漠,伤害,再也不复存在。这世上亿兆人都消失无踪,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云行天拨出腹中的一柄长枪,突然怒喝一声,长枪抡圆,旋扫,被刚才的一幕吓得呆住了的兵士们被扫中,顿时肚破肠出,倒在地上。李兴在地上滚过,堪堪逃过这一劫,云行天自已也掌不住这长枪的力道,脱手飞出,落在了李兴身畔。李兴丧掉了全都勇气,只想逃跑,逃开这个人的身边。然而,云行天终于站住了,他吃力地再从胁上拨出一柄长枪,又是大股的鲜血涌出,积在地上,形成了血洼,让人难以明白,从这具身躯里面,怎么能流出这么多的血。他艰难地把枪尖支在地上,枪柄撑在颈下,李兴似听到他咕噜了一句我总不让你死旁人手下。话音刚落,他的头向下一垂,不胜其荷地落在了枪柄上。

  他就这样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死去。

  赢雁飞的身躯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掉,支持她站立起来的精气神一缕缕从她身上散去,她缓缓地委然地坐倒在宝座上。外面的援兵冲了进来,却又都呆住了,安静地看着这殿中的情景,手足无措。赢雁飞挥了一下手,从干涩的唇间挤出几个字来:你们,下去。李兴迟疑了一下道:可,太后,这里

  下去!赢雁飞无法自控的尖叫了起来。李兴在地上拾起云行天用的长矛,向后摆了一下手,后退着走出大殿,小心的带上了门。

  李兴问道:外面情形怎样?兵士答:尚余残敌百人,困于城楼之下。李兴道:我们过去。他提着云行天的长矛,勿勿赶到鲁成仲等人被围处,四下里千余箭手环立,箭头冷冷的光点对着他们的方向。李兴从城上将云行天的长矛扔下,道:云行天死了,你们投降吧!鲁成仲颤抖着手拾起长矛,他识得这柄长矛,他单膝跪下,痛吼一声。然后缓缓站起道:那年蛮族可汗死时,大伙说过什么来着?还记得吧!他身后数人齐道:誓与云帅共死同生!那好!鲁成仲道:现在,是时侯了。刷!刀剑们被齐齐抽在手中,映着烈阳,焕出炫目的光芒。

  不杨放急奔三日赶到时,他看到的就是这等情形。然而鲜红的血色立即蒙上了他的眼睛。杨放头一晕,脚下一晃,几乎就要跌倒。有一双手扶住了他。他定定神,看了看扶着自已的人,不置信道:是你?李兴?

  是,是我。"你,你怎会在这里?"是太后召我等前来效力的。为何要来?太后答应我等,待此间事了,赏我等田亩,着我兄弟回归家园,并将二公子的头颅还给我等安葬。还为二公子立祠以纪其功。还有呢?还有,我等愿世人知晓,二公子的石头营永是中洲第一军,胜过铁风军!

  为了这个么?杨放推开他的手,站直,问道:太后可安好?"李兴道:太后圣安。杨放木然道:那就好。杨放步下城楼,走向鲁成仲们,箭手们不自觉的让开一条通道。杨放伏下身去,一个个地辨认出他们的名字。七八年前,云行天把自已带到他们面前,那时侯他们大多十六七岁,个个有着骄傲的神情,青涩的唇毛,你给我带出一支刚铁雄师!杨放做到了,确实把这些小家伙们练成了中洲最优秀的骑兵。而现在,他们中最后的几个倒在自已面前。他们的死几乎是自已一手造就。杨放仿佛又听到了那支蛮族的召灵歌。

  我们无畏的雄鹰,你那真纯的魂灵,莫忘白河你的母亲。

  你有染血的双翼,你有蒙尘的眼睛,她有青波为你涤尽。

  你为自由而飞翔,你为热血而搏击,这是你于她的使命。

  冲过了风沙血雨,飞越了千山万岭,莫望回家的路径。

  啊,雄鹰,归去归去,不要在异乡飘零。

  杨放跌坐在地上,他在心中狂呼:为什么?为什么?最强的将士,最强的统帅,不死于外敌,却死于内斗?这是中洲武人的运么?苍天啦,我倒底干了些什么?杨放想哭,却没能哭出一滴眼泪。他想,或者只有那荒寒广阔的大漠荒原,才是云行天和铁风军真正的家园,云行天那么肯切的要去白河草原,也许是因为他的内心对那片土地极其迫切的渴望,中洲这块土地,安不下他那一个天生战士不羁的英魂

  李兴走到他身边,黯然道:二公子去的那日,我们本当也跟了去的杨放站了起来,打断他道:不,二公子绝不愿你们跟他去,我想他也不愿这些人跟他去。好好活下来吧,中洲死掉的人已经太多了。

  杨放在奉英宫的大殿外坐了一夜,在他对面的是赢泌和,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目光都不愿相接。大殿的门一夜都没有开启,也没有半点声息。不知不觉中,天光破晓,杨放却似全然没有发觉时光的流逝,坐在这里,或只是一刻,又或是过了许许多多岁月。是以大门终于开启,赢雁飞从里面走出来时,杨放几乎以为,真的过去了许多年。不,并不是她的头发白了或是生出了皱纹,只是如同放在古墓中千年之久的石象,纵然惟妙惟肖,却倒底是死物,且已是风化千年之久的死物。赢雁飞站在他的面前,杨放没有感到半点活人的气息,她的双唇一开一合,如同在背诵着什么,杨放好不容易才听到了,令狐锋那里,烦杨帅去一次吧,告诉他,回西京吧,我封他为王。军队交由他手下的将军各自掌管。他一动身,军粮就会运到。杨放似是出乎本能的答了声:是。他觉得自已回答的这一声,也是如此陌生,也如同背诵着另一人强要他记住的东西。赢泌和,我马上回西京,你去准备一下,与我同去。这里的事,我已经着人收拾了。"是,但那人的如何处置?赢泌和追着问道。赢雁飞回过头去,用一种死寂的眼神看着他道:如何处置?你放他出来时,没有想过如何处置么?赢泌和突然失语,没有回话。赢雁飞却也没有等他的回音,一边急走,一边道:火化了罢,回西京后。骨灰交给我。

  赢大人,没想到太后对项王恨的这般深。竟连他死后还要挫骨扬灰么?

  你们懂什么?这又关你们什么事?

  是,小人不懂。

  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太后对项王的情意比我们想得到的都深。她若是以帝王之礼为项王下葬,又如何?眼下或可得百姓军士们的赞誉。可日后呢?她去了以后,她的儿孙会如何?对这个险险夺了幸家天下,又娶过幸朝太后的乱臣贼子,他们能许项王安寝?到那时,项王于地下犹不得平安,尸骸还要遭蹂躏,却又是情何以堪?倒不如在此世间消无影踪,干干净净。

  那么,项王从今后就会被抹去,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不,绝不会!太后,这些将帅,我,都会为人忘切,唯有项王不会。只要中洲还未陆沉,千年以后,他依旧会被人传唱怀念今日我着实有些失态了,这些话是不该说给你们听的,你们最好把它给忘了。干好你的事罢,最好在太后动身前,就把骨灰送到太后的手上。

  赢雁飞一步一步的走进了偏殿,宫女们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她们围了上来。太后,你的衣裳上沾了血,好多血,快快换下来。可赢雁飞却恍若未闻,不予理会。直到回到西京,她依旧穿着这件红衣,因沾了大量的鲜血而更红的红衣,因血水凝结而变为褐色的红衣。在回到凤明宫后,她终于道:你们取衣服来,我换。宫女们面露喜色,道:太后想换什么样的衣裳?赢雁飞道:取我的孝衣来。

  赢雁飞没有让宫女们服侍她换衣,宫女们进来时,她已穿上了一年前刚刚脱下的白衣,一生一世,这白衣就再也没有换下,以至于此后好多年,进奉宫里的贡绸都以素色为佳。可那件血衣却不知去了何处,侍女们没有见到那件脱下的血衣,但她们知道血衣在哪里。赢雁飞床边的那只衣箱,钥匙不见了,她们再也没有打开过它,可十多年后那上面的铜锁依旧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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