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 - [赵海虹]

蜕 [2]

  “是的。”我说,“我已经蜕过九次。完成任务了。”

  我的谎言岂不是情有可原的么?每一次的蜕变都是一次巨大的冒险,谁也无法预料蜕变后的容颜。我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靠演艺事业支持,倘使下一次蜕变成一个丑八怪,那我的生活就不再有明天。

  “……假话。”透望着我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如此真实的两个字却使我觉得受了伤害。

  我的牙齿咯咯直响,整个身体微微颤抖,无法抑制地颤抖。

  博士用左手紧紧按住我的后颈,死死地压住,右手中的针管不停推进,针尖扎进我的脊椎──是的,我感觉到了,虽然麻醉气体早已迷惑了我神经的痛感,但我依然感觉到了,那是一场战斗:注入我身体中的激素与我潜伏的本能在作战。

  战争旷日持久,上一次蜕皮至今已有七年,我几乎每一天都在与蜕变的欲望作战。以我的意志,以及药物,与之作战。

  博士是孙先生的弟子,先生去世以后,他一直照顾我。但我最感激他的一件事,是一个多月前,研究所接收到第二个穴人时,他立刻通知了我。

  “透的情况很稳定。”针头从我的骨髓里拔离。博士在这个时候谈透的事是想让我分心。“他的蜕衣真漂亮……你以前的也很漂亮。”

  “别提那个!”

  “你的心理有问题!”博士猛然提高了音量。但又立刻显出后悔的样子。他一定想起了孙先生。孙先生从不对我大吼大叫。孙先生对待一个地质考察队从地底裂缝里找到的“动物”如同对待从竹子里找到的小公主。

  孙先生。孙先生教我说人类的语言,使我终于被人类社会接受。孙先生使我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异世界”里生存下来。孙先生陪我度过了两次蜕变期,看着我从毛虫羽化成蝶。然后孙先生静悄悄地,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孙先生替我做过的事,我也要帮透去做。

  颤抖转为战栗,进而开始抽搐。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身体里涌动着火焰。这个身体在等待爆发,等待摧毁,等待撕裂旧的躯壳。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我要用理智抑制生理的冲动,哪怕借助药物。

  当我终于精疲力竭、神思昏沉地睡去,心里仍惦记着:

  ──孙先生替我做过的事,我也要帮透去做。

  草原上的风把战旗吹得猎猎作响。一只苍鹰从高空滑翔而下。我把沉重的银枪高高举起。

  锐利的枪尖直指蓝天,反射着耀眼的日光。

  我双腿一夹马腹,催马向山谷俯冲。

  在我身后,千军万马呼啸着,潮水般涌向山谷中的敌军……

  “贡?”

  我回过神来,关掉放映机。全息影片之所以引人入胜,是因为观众有强烈的现场感。按下放映键,这间空荡荡的大厅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再按一下,魔法结束,一切还原。

  “我在看样片。”我转向穆森,“片子反映怎么样?”

  “上映两星期,三条主要院线的上座率都超过九成。相当成功了。”

  我吁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

  “怎么,还有什么问题?”

  “《花木兰》里最受欢迎的角色不是你。”

  “唔,是么?”我并不怎么在意,但依然无法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来,“那么是男主角了?”

  穆森摇摇头,他低下身凑到离我面孔很近的地方,看着我的脸,缓缓地笑了:“是──透。”

  我理所当然地惊讶了:“可是他只有几分钟的镜头!”

  “与时间长短无关,他的外型很有震撼力,表演中再加那么点儿灵魂,绝对所向披靡。”

  我心里说不清有什么滋味,略微一笑:“这会儿怎么不催我把他送走了?”

  “两年时间,新闻早变陈了,没人有兴趣再纠缠你们的关系问题。不过,真没有想到,才两年时间,你就把他教得那么好。”穆森的语气变得诚恳,“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算了吧,我担当不起。”我三言两语打算送客,穆森却说还要找透商谈与镜像制片公司签约的事宜。

  “那去找他吧,还赖在我这儿干什么!”我抬高了声音。

  “贡,你最近有点焦躁,自己注意点儿。”

  “走啊!”

  赶走了穆森,我忽然泻了气。为什么会这样?我知道自己绝不是在嫉妒透的成功。他若成功融入人类世界,最高兴的人应该是我。

  是我教他直立行走;是我教他人类的语言;是我教他用刀叉和筷子;是我带他走入电影世界,是我是我……

  但是透不快乐。

  和我当年一样不快乐。

  这使我这个老师开始怀疑自己努力的意义。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拥有平凡的幸福?

  如果我还在穴人的世界,此时我应该已经完成了九次蜕皮,生命只余下很短的一段时光,用来交配生产,然后死去。现在的生活不是要好得多么?可是为什么我们都不快乐?

  “透?”我走进花园,在喷泉旁的石阶上找到了他。

  月亮明晃晃的,但风很大,吹乱了浮云,使月色忽明忽暗。喷泉的水柱在半空中飞散成一串串珠子,落进波光荡漾的池中。

  他仰起脸朝向我:“贡,我疲倦。”

  很久以后,当我回忆起这个晚上,我仍然能清晰地记起他脸上的表情,如铜版画上镂刻的线条,一笔一划地锲在我的记忆深处。

  他的表情呆呆的,有点木然,薄削的嘴唇略往外翘,眼皮半垂下来,可仍止不住汩汩向外流泻的哀伤。他说:“贡,我疲倦。”

  我像是当胸挨了重重的一拳。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随后我听到他说:“贡,我不想再拍戏。”

  “不要……不要放弃。”我轻轻搂住他,把他的头靠在我的胸前,手指叉进他浓密的短发:“你马上就会成功的。《花木兰》的反映很好,你的角色最受欢迎。那还只是小配角。好不容易主演的第一部戏刚刚封镜,正是要红的时候呢。”

  透笑了一笑,那是一种纯为了能让我下台而作出来的笑容。但那样的笑容无法掩饰这个事实:我所说的那些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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