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 - [赵海虹]

蜕 [1]

(发表于《科幻世界》2001年9月号,获2001年科幻银河奖)

  我一进屋就看见他了。

  他在发抖。

  他在低低地呻吟。

  他伸向空气中的手像要抓住什么,赤裸的手臂上爬满了红色的细纹。

  我忽然觉得房间里弥漫着某种气氛,使它不再是空荡荡的了。

  这间屋太大──我总是这样想。我总是认为别墅里的每一间屋都那样大。设计师在建造时参考了一座中东的宫殿,那时,前世的记忆压迫我,我要逃离那种压迫感;我说:“房间要宽、要高、要深,每一间都是!”之后我才知道,逃离了窄小的居所依然逃不脱昨日的回忆,而这宫殿般的高庭广厦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我总是在这里看到很多的人,这里逐渐变成一个戏台,不停地变换戏码,但生命依旧短促而空旷,女演员的面具下,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几乎是不存在的。

  然而,此刻,我发觉这房间很小,小到像他的一层衣服,小到像他的皮肤,一旦蜕变发生,是可以被一起蜕掉的东西。

  他在这里,他是房间的中心,他是一切的中心,从这个中心释放出燃烧的热力,吞没了房中所有冰冷的无生命物体,使它们似乎也变成了他生命的部分;使我似乎也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一步步走向那个热力的中心,那个生命的源头,空气中布满了诱惑,空气是他的呼吸,是他传递生命力的途径。我呼吸着他的生命。我仿佛也是活的了。

  “嘀──”通讯器的声音此时格外刺耳。

  我一惊,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我不过是在自己的客房里,我的客人正要蜕皮。他不是魔法师,也没有什么异能。他只是一个“穴人”,在他们的一生中,要蜕九次皮。

  在我们的一生中,要蜕九次皮。

  “喂。”我打开通讯器,穆森的影像出现在房中。

  我一向讨厌全息影像,但当我看到穆森的影像浮现在透的床前,却是第一次发现真实与虚幻的对比可以这样强烈。穆森的虚幻形体站在这个挣扎着、呻吟着、努力用痛苦的成长来证明生活的穴人面前,虚幻得那样无耻。不,我怎么可以让这种人看见透蜕变的样子!

  “换个地方说话!”我不容分说地关上通讯器,走出房间。关门时我又回望了一眼。透开始在床上辗转着身体,痛苦的呻吟像洪水般在房间里泛滥开来。

  “有事么?”我没好气地问。

  “贡,你收留这个穴人的事造成了很大反响,你的影迷们情绪激动,公司上层已经表示了不满。”穆森是我的经纪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摆着一张和气生财的面孔,有时让人忍不住想揍他。“作为全世界最受欢迎的女演员,公开年龄才19岁,和任何绯闻纠缠在一起都会给你的演艺生涯造成致命的打击。”

  “绯闻?这也和绯闻有关么?透他是一个穴人,整个地上世界里我唯一的同类。帮助他有什么不应该的?”

  “同类?你的影迷不会把他当成你的同类。贡,不要忘了,你已经不再蜕皮,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家会把你当成一个一般人类。而那个透,他还在不停地蜕变,人类世界不会接受他。”

  “可这是你们造的孽!“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你们的世界里来?我们本来……我们本来……“

  穆森不变的笑眼里射出锐利的光:“你本来过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我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原来的生活,原来的生活像噩梦般排山倒海地涌来,挤满了我的整个想象空间,不留一点余地。

  黑暗的,从来见不到天光的世界,窄小的潮湿的洞穴。我们缩在一个个洞穴里,如一只只待孵的卵。然后,周期性的痛苦来了,刚开始,只是皮下的瘙痒和抽动,渐渐地,在坚硬的外壳之下,新的皮肤逐渐生成,而新生的肌肉与骨骼如逐渐饱满的果实,鼓涨的果肉挣扎着挤破它的外壳。火焰烧灼全身,每一个细胞都饥渴地尖叫、颤抖、抽搐,要撕裂,撕裂自己的身体……蜕,那是黑暗世界中燃烧的生命之光,可是那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实在不堪回首。

  “贡?”

  我回过神来,抬头面对穆森的虚影。不,我有什么资格埋怨或者轻视他呢。最虚伪的人是我。是我心甘情愿地抛弃了自己的真实生活。

  “把他送走吧。”

  “送走?”我打了个冷战,“不,绝不。孙先生已经不在了,而别的人类,我还不能完全信任。我不放心把透交给别人。”

  “你的事业呢?我不信你不在乎。公司方面迫于压力,已经考虑把《圣战》女主角的位置交给西西娜,这角色你盼了很久吧?”

  “透比任何角色都重要。”我听到自己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穆森的表情阴暗下来,目光灼灼。

  “因为感动。很久以来我毫无感觉,像个死人一样,可是他令我感动,使我活转来了。”

  阳光透过来。

  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的蜕,照亮了他的眼睛。阳光在他的瞳仁里跳跃,像两朵小小的火焰。他对着阳光举起自己蜕下的壳衣,如同在欣赏一幅精美的画作。

  那像是──羽衣,可以让凡人插上翅膀、羽化登仙的衣裳。多么可惜,真实远没有那么神奇:那是他告别了的旧的自己,那是他蜕下的一层皮肤而已。

  “这个蜕衣,你不能保留。”他的表情使我觉得自己的话很残酷,“必须交给研究所。”

  “你……”他终于开口。同住了一个多月,他勉强可以听懂我说人类语言,但要自己说依然有些困难。

  “给研究所,你明白么?”我换成低哑的穴语,轻轻地问。

  透的眼睛忽然湿润了,他伸出右手,用手指在我的手背上温柔地弹、扣、揉、抹。这一切既熟悉又遥远,在黑暗世界里,萍水相逢的人们只需一声低哑的穴语,加上手指的触摸,就可以让两颗心靠在一起。

  但我知道透的手语中除了感激,没有别的意思。我带着微笑望着他的手指,刚蜕皮后充血的黏膜状皮肤已经变硬,呈浅褐色。假以时日,这一身皮肤会变得更加漂亮,更加坚硬,闪烁着陶瓷的釉光。

  “贡……”透正视我的脸,“你的……已经结束了么?”第一次见到他时,这张脸是椭圆形的,两颊有些下垂,下眼皮总是浮肿,鼻翼太宽太肥,厚厚的上唇略向上翻。而现在──轮廓分明的长方脸,鼻梁尖挺,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嘴唇薄削,下巴正中有一道凹痕,更添男子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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