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 [4]
……
终于到了第九天。
透在喘息。
蜕变是非常痛苦的。要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从旧的躯壳中挣脱出来,一点一点地撕裂自己与过去的联系,让一个新生的、娇嫩的身体来承受这个世界的考验。第九次蜕变尤其艰难,因为经此一役,穴人才能真正成熟,无论内部身体还是外部皮肤,都要经历很大的变化,甚至有穴人在这最后一关疼痛至死。
透在挣扎。
而我只能旁观。
他在蜕变的过程中迸放出的那种无与伦比的生命力,曾经感染过我、淹没过的生命力现在正通过大厅里的十几台摄影机传送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我终于明白了,透为什么愿意把自己痛苦的挣扎公开给人类。相对于他曾经扮演过的两个角色,现在的这个角色才是真正的透,这个在成长的烈焰中煎熬的穴人比古往今来任何一个屏幕上的角色都更鲜活、更真实、更有生命力!他以无可抵挡的气势向全世界宣告:
──这才是生命!
──这才是真实!
──这才算活着!
这样的透,更显出我的懦弱。
不敢成长的我。
害怕变化的我。
我在人类的故事里东躲西胶漆,看得出是在旧房的基础上改造。由于刚搬进来没多久,我在小区进出的人流中显得陌生。楼房之间隔着四棵棕榈树。内藏,希望借扮演的角色进入人类世界,求得人类的体验。可是,我真的了解那些角色么?她们离我如此遥远,她们的世界我永远只能‘试图’去了解,但仍有无法跨越的心理距离。我没能成为人类,却离真正的自己越来越远了。
“啊──”透的呻吟低沉而悠长,他的身体在缓慢地起伏,一波又一波地起伏。他的皮肤,他那从新的身体逐渐剥离下来的皮肤呈半透明状,带着淡淡的褐金色。
呻吟忽然变得高昂尖利。
我冲上前去,一把握住他的手:“透──”
他整条手臂都抽搐起来。我猛醒:手掌处的旧皮已经剥离,通红充血的新皮肤还是敏感的黏膜。我急忙松手。
“透,再忍一忍。”我的眼眶里含着泪。
“不要……难过……不要……哭……”此时,透脸部的新旧皮肤已经脱开,看上去非常古怪。
我把手轻轻放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这里是最迟蜕皮的部位,在这里,两重躯壳尚未分离。我感到滚烫的皮肤之下,喘息起伏的这个身体里,涌动着一股狂野的力量。它在不停地奔腾;它在不停地释放、它在不停地高涨!
那夜,在透离去之后,我也过去看那株昙花。我轻触那尽力向外绽放的花朵,感觉到那纤弱的身体里竟然有着如此奔放的生命与力量!
“我……不……后悔。”透是如此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我感到手掌触及的地方忽然重重地一跳──皮肤松动了,这里的皮肤也已经脱离了。
“成功了!蜕皮成功了!”我不禁欢天喜地地嚷了起来。
负责旁白的新闻小姐立刻开始加入解说词:“各位观众,各位观众,透的第九次蜕皮已经圆满完成,现在……”
守在一边的博士忽然插话:“贡小姐,他……”博士的表情凝重。
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然后我像是想起了什么──透怎么一点声息都没有了呢?我低下头去看透。
我瞪大了眼睛拼命地看,死死地看。
那夜,月光下尽情盛放的洁白花朵、如此美丽的花朵,在天明之前就已凋谢。白色的花瓣在风中飘落,如同轻轻的叹息。
我紧紧抱住透。
我怀中的人儿停止了呼吸。那个如昙花般绽放的生命已经凋落。
几天以后,存放在保鲜柜里的那具赤红色的尸体奇迹般地变成了一尊美丽的艺术品。
新皮肤已经消肿,呈现出白玉一般光滑明净的质地。但是,倘若那是一个人──他完全失去了明确的五官,整个头颅似一只白玉做的蛋,没有隆起的鼻梁,没有扩展的耳廓,也没有微翘的薄唇;要仔细辨别才能发现三条细缝,估计是双眼和嘴,四个小孔,大约是耳孔和鼻孔──倘若那是一个人,这样的相貌是不容于世的。
可是,那只是一具尸体,一具美伦美奂的“白玉雕塑”,那便是透宁可付出生命代价也想追寻的真正的模样、成长的终点。
我在博士的研究所里颇多感慨。博士忽然问我:“你可知道他从这次转播里得了什么好处?”
“不想知道。”我有些麻木地摇摇头。再大的好处对于他也已经没有用处了。
“是这个。”博士把一个包装朴素的盒子推到我面前。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打开了。
盒里静静地躺着一件蜕衣。蝉翼一样薄,闪着淡淡的褐金色。
我抬了抬眉毛。
“按照最初的协议,穴人蜕皮后的蜕衣属于研究所。不能自己留下。”
“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这一声里有淡淡的遗憾。
“透事先和我商量,把直播的全部所得捐给研究所,条件是:他这最后一件蜕衣要留给自己处理。”
“是这一件么?”我伸出手指去触摸盒中美丽的羽衣,手指颤抖起来。“真是桩好生意。可他还不是……”
“不,他并不想留给自己。”博士也有几分唏嘘,“他要把这件蜕衣送给你。”
“给我?为什么?”这美丽的蜕,他过去的躯壳竟然属于我了么?
“他说,因为你的名字。”博士停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想问个明白,“为什么是因为你的名字?”
微笑从我的嘴角荡漾开去,凄凉而伤感的微笑:“‘贡’在穴语中的意思是──蜕衣。”
“是这样啊,那么‘透’又是什么意思?”
我张开口,过了很久才吐出这两个字来:“生命。”
在这可以容纳五百万人的宏伟广场上站满了观众,空中还悬浮着成百上千架云霄车、车里都是我的影迷。
终于,我登场了,穿着白色的纱衣,站在水泡般的个人飞行器当中,缓缓飞升。如同一个清丽的仙子,一个梦幻的精灵,漂浮在湛蓝的夜空中,随着晚风摇摆。
所有的聚光灯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虽然隔着“水泡”的防护膜,我的皮肤依然被照得火烫。
“贡──”
“贡──”
“贡──”
我听到那呼喊声汇成了海洋。
──可是,你们所有这些人不过是在为一个虚假的外壳高唱颂歌。你们看到的,不过是我为逃避成长、害怕变化而用来寄居的一层躯壳。值得这样热情、值得这样狂热么?
我向着人们遥遥挥手,轻纱的衣袖招展。
在我身后,一个放大五十倍的全息影像做着同一个动作,那片扬起的衣袖的影子融进夜色里,疑梦疑真。
──人们啊,那个值得你们尊敬的人,他的名字已经被你们遗忘了。
我的朋友,我的亲人,失去了你,这个世界在我眼中只是一片无际的荒原。
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终于明白:他们也从未把我看成他们中的一员。我只是一只珍稀的、罕有的宠物。
我是全人类的玩偶。
我对着欢呼的人群微笑,微笑,微笑……
夜已深了。群星都已隐去。
我坐在喷泉旁的台阶上,背诵新的台词。女主角在吟诵优美的诗句:
──我倾听着辽阔的夜,那因为你的离去而更加辽阔的夜。
我忽然觉得悲哀。此时此刻,这不正是我心情的写照?
寂寞从心底涌起,仿佛流星坠落在荒野。
皮肤最里面的某处抽动了一下,我知道,那是蜕变的最初朕兆。
不,不,我不能够。
第一千零一次、我努力抑制住成长的渴望,毫不留情地按熄了那朵小小的火苗。
可是,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哭。
那是我为自己的软弱在哭。
【完】
2000年9月18日0:56
【后记】
记得98年到成都时就曾对编辑谈起,于我而言,写作的道路是一个不断蜕皮的过程。一旦发现自己已经走入某一种套路,就希望可以打破它,寻找新生。可是新的样子也许会不成功,旧的皮又很难蜕掉,实在痛苦。
这两年间,一直想写一篇关于蜕的小说,与其说是科幻,不如说是象征小说。2000年一月正式动笔,至今才完成,这个过程,也像是我的一次蜕。
2000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