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四笔会纪事 [6]
“蛤蟆!”她忽然停止哭泣,瞪着我说,手臂指向那个受惊跳回荷花丛里的小影子。
“是呀,这是蛤蟆。”我不由得有些惊讶,小丫头牙牙学语不久就教会了她这么难的词,章之延真有点本事。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把孩子抱起来,异常认真地对她说,“咪,我们约定一个暗号吧。”
“暗号。暗号。暗号。”小东西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一个劲儿地点头重复,好像在做一个游戏。
“蛤蟆。”我兴奋地对她说,“暗号是蛤蟆。记住了吗?”
她挥舞着小胖手,拍在我的脸上,啪啪地响。“蛤蟆!蛤蟆!”
“蛤蟆是什么?”
“暗号。”
“暗号是什么?”
“蛤蟆。”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一笑,她也笑了,露出没张齐牙齿的牙床,黑眼睛格外地晶亮。我心中一动,仰头看,夜空突然放晴,一整面洁净如透明蓝水晶的天空,嵌着深深浅浅的星座,遥远的星光隐约形成一条宽阔的乳白色河流,无声地从天宇中流过。只有在巴音布鲁克草原才能见到这样的星空!
我抱紧怀中的孩子,在星空神秘的注视下激动得全身颤抖。
入睡前,我在镜子前面好好打量了一下章之延的容貌。小脸尖下巴,不习惯。放肆的浓眉毛,我喜欢。有点塌的翘鼻子,过得去。黑洞洞的圆眼睛靠得太近,怪怪的。小嘴巴和鼓翘的嘴唇,还算可爱。我知道在我的人生轨迹中永远无法与她相见,除非是像现在这样:她在镜子里面,我在镜子外面。
我把咪咪从婴儿床上抱到大床上。在床头柜上准备了奶瓶和纸尿片。然后我搂着这个小小的肉包一起睡,她粉红的舌头不停地在我脸上舔来舔去,痒痒的,但很惬意。
“咪,暗号。”我在逐渐侵袭的困意中下意识地嘟哝了一声。
然后,一个温软的童声用跳跃的语调在我耳边放声说:“蛤~蟆!”
梦一个接着一个来了。
在梦里我穿越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世界,我又好像穿越了不同人一连串不同的梦境。而且一直在波浪上震荡。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
我晕眩得想吐,我什么都忘了,以为自己在做一个晕车的梦。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向何方,我不知道梦里这一次又一次的流浪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这几天的颠簸也许都是梦吧——这起伏翻滚的波浪,像穿越康定城的那条河,滚着汹涌的波涛,发出隆隆的声响,而河水又是那么清澈,可以看见波涛拍打着的河底青石。
然后隐约有什么声音。在那河水的咆哮声中,有什么声音,像是一个孩子欢欣的笑声,渐渐地远去。
晨光中。有清晰的吱啦吱啦的声音传来。
我睁开眼,看到淡褐色的天花板。然后,看到BABY正在拉窗帘,逆光中的她,被勾勒出一个苗条的背影。
“我要上班去了。你是不是不舒服?刚才一直在翻身。”她回头问。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呆呆地望着她。
“电脑开机就自动上线,你要想上网直接打开就行。”她指指桌上的东芝笔记本。
我头部酥麻的感觉渐渐消散,然后慢慢地接上了线——在A世界的我,原计划从成都返回后径直去上海的同学家小住两天。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在BABY家醒来的原因。
“好的。”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虚弱,像大病初愈的人。
我慢吞吞地起床,在卫生间找到了我的洗漱用具,在镜子里看到熟悉的面孔,每一个早晨,这张脸总是有些浮肿,无精打采的。
“你好。”我摸着镜子里的自己,“欢迎回来。”
暑假很快就结束了,生活又回到了正轨,跟随忙碌的齿轮不停地旋转。我后来才知道,有这种经历的并不止我,康定夜晚的那阵怪风,吹散了三个人,而那次暂时性的波动给我们带来的影响,也在同一时间消失。在我们不在A世界的几天里,也有别的赵二刘三姚五占据了我们的频道吧?所以生活依旧沿着正常的轨迹继续。其实,大刘和姚夫子的经历比我更刺激有趣,但只有我总是念念不忘在不同空间的日子。
我经常怀念章之延的生活,也对赵四的丈夫有一点好奇。还有,还有,我想念咪咪那柔软皮肤的触感,和那对沉淀了璀璨星空的黑色眼睛。我知道我的人生中永远不会出现那样一个孩子,她存在于另一个神秘的世界,但我经常幻想,如果有一天,我遇见一个人,愿意和他有一个孩子,而那是一个女孩,在她牙牙学语的时候,忽然靠在我耳边神秘地说——“蛤蟆”
……
我知道,在我的空间永远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即使这是一篇伪科幻小说,也应有它内在的逻辑规则。其实我对现世的生活并无不满,但是,偶尔,我也想探望一下其他世界的其他自己,就像一次小小的旅行。
大刘说波动可能是偶然的、无序的、不可再生的。但是我想试试。许多事都是从偶然开始,逐渐被人们摸清规律的。
2005年的夏天,同一个阴历十五的晚上我又回到了康定。这一次,只有我一个人。
又是一个繁星若尘的十五夜晚,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深吸了一口高原清新的空气,沿着跨河大桥桥墩处的梯级,一级级地走下去。水声越来越响地拍击耳鼓。最下面的梯级没在河水中,我紧张地放下一步,又一步,河水没过了我的凉鞋,清凉的水,夜里带着冰一样的寒意。
我咬咬牙,继续下行,身体逐渐没入寒流,我紧抓住梯级旁的扶手,用被冰水冲得几乎麻木的脚去探最近的一块河心石。果然河水并不深,但是汹涌的浪头让我几乎站不住脚,如果不是双手紧扒住扶手,那片刻就会被巨大的水流冲走。
但是我感觉到了,在这波浪冲袭的一波又一波中,我感到这个世界的声音逐渐遥远,一种似曾相识的震荡感代替了水流的波动,将我送向一个、又一个比邻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