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四笔会纪事 [1]
(发表于《科幻世界》2005年第2期,银河奖征文)
穿过康定的那条河非常清澈,河水湍急,仿佛在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流水的奔涌之声。
康定是一座小城,据导游说,旧城大部分毁于几年前的一场洪水,现在的康定城几乎都是之后重建的。群山环抱的小城被这条十几米宽的河纵向分成两半,河水恣意、纵情地高唱。水总让人联想到柔美的女性,而康定的河,是男性化的,蕴藏着曾经摧毁一座城市的狂野力量。
那是一个闲适的夜晚,科幻世界笔会附加旅游的第三天,下午我们刚刚去38公里外的木格措领略了野人海的风貌,一堆同行的姐姐妹妹穿着藏装热闹地拍照。回来已经不早,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才是我之所好。城市太小,就一条沿河的主干道,很快就走到了头。环顾四周重重山影,倾听一路隆隆的水声,这高原小城的夜晚有一种独特的力量,带给我心灵的宁静。
快到宾馆的时候,看见大刘、姚夫子和小罗在路边小店挑旅游商品。没说几句,大家就争着做东找地方吃东西,最后大刘以得奖为由坚持请客。那一顿烧烤吃罢,小罗告退,剩下的就都是“老人”了。大家抚今追昔,怀念起历年开会时出现过的面孔:有的是一闪而过的星,有的是共同在科幻圈努力的老友,偏偏今年的老面孔少而又少,让我们“老人”感叹不已;也说自己和对方的小说,种种实现的、未能实现的想法。不大沾酒的我不知不觉间被劝下一杯又一杯冻啤,脸也烧得红扑扑的,在酒精作用催发之下,放出了许多豪言壮语。
快十一点我们退席,刚走出小店,我忽然晕眩起来,仿佛从远处黑沉沉的山影里透出一阵怪风,吹得天旋地转。
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身子也不再摇摆,我回头寻大刘和姚夫子,两人居然都已不见了,店里只见靠门边的一对食客,好像与片刻前不同,而本应在收拾桌席的老板袖着手坐在柜台里,我们刚刚饕餮一顿的乱席已被收拾得了无痕迹。
我定了定神,认为自己一定是酒劲上来了,又冲前方的夜幕里费劲儿地寻找同伴。
河岸边的小店还有三成依然在营业,灯火映照的街道上全然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走得真快。”我嘀咕一声。
夜色中浮着乌黑的山影、沉郁的河流,明亮的星星在夜空中列出无法辨识的阵势。
回房时又遇到一个意外。给我开门的居然是张卓。
“你回来啦,”她说,“后来又去哪儿玩了?”
“你什么时候换来的?”我问。
“是你要换的呀,说方便照顾我。”张卓路上水土不服生了病,下午都没有去木格措。但她出来一路都和杂志社的编辑同屋,我一直和秦姐一间。
我忽然觉得古怪,离店的片刻间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觉得全身发虚,心里特别没着落,但要因此和张卓核对事实,又仿佛有点小题大做。
我试探地说:“晚上去哪儿了?我和大刘他们吃烧烤去了。还有姚夫子和小罗。”
“你什么记性啊!”张卓狐疑地横了一眼,“我不是和你们一块儿吃的嘛?小罗没去。我把他想买的藏刀全买完了,他满街找藏刀去了,根本没和我们一块儿吃。”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扑到镜子面前,脸上还泛着异样的潮红,酒劲儿还没有下去。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张卓穿着我几天前见过的那件大T恤(?)正在我身后梳头,用的是一把黑色宽边牛角梳,我曾经怀疑这把梳子是硬塑料的。
这应该就是原来的那个世界,难道是我的记忆力出了问题?
“我有点累就早回来了,你们刚完啊?”张卓继续说。
“是。”我迟疑地点点头,胃里有什么在搅动,“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下午休息一下还是有效果吧。”
“你还没老吧,怎么就得上老年病了。”张卓把脸凑到我跟前,瞪圆眼睛盯着我看,她很仁慈,没有直接说我老年痴呆,“我下午不是和你们一块儿去的吗?我们五个人还一起穿藏装玩COSPLAY呢。”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张卓那双熟悉的带点懵懂的眼睛,和她面颊上几粒可爱的浅褐色小雀斑。
我百分百肯定这个人确实是张卓,但我也百分百地肯定她下午没去。不过我没敢说,那种“有什么不对劲”的感觉愈加强烈。当然,下午她有没有去是很容易证明的,我的相机里有四女的藏装合影,倘若如她所说,那么我拍下的就应该是五女同戏。
我面对着熟悉的面孔和熟悉的房间,一股寒意却从脚底升起。含糊地支吾几句后,我洗漱上床,临睡前有习惯要翻几页书,但我从包里掏出来的不是这次带出来的《小说月报》,而是杂志社新出的《计算中的上帝》。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弄来了这本书。好在阅读的过程相当愉快。我喜欢看聪明人写的书,同时我发现自己片刻前的惊惶是那么可笑。
不就是张卓逗我,开了几个玩笑,我怎么可以幻想自己到了另一重时空——是的,我知道自己暗地里是这么揣测的。我忘了自己只是个写科幻的。或者怪酒精。也许我还未完全清醒。
我翻转过身看张卓那边,她好像已经睡着了。
“桌儿。”我笑着叫她。
“嗳?”她双臂挣出被子,手掌在被沿上扑打了一下。
“我们约个暗号。”
“什么?”
“梳子。记住,暗号是梳子。”我瞪着浅褐黄色的天花板,心里有一种自嘲的恶意。真的,我是在讽刺那个曾经害怕过的自己。
“你真喝高了。”张卓很认真地点点头。
没多会儿我就睡着了。梦里云山雾绕,身体浮在波浪上,又像是趴在一台发动的马达上面,震得有点恶心。这个梦似乎特别长,我一直带着微弱的意识期望闹钟把我叫醒,但我却是被推醒的。大客上和我隔了一条空走道的女孩拍着我的左肩:“泸定桥到了,还睡!”
我猛睁开眼,天光让我不习惯地又闭上眼帘。应该是在昏暗的客房里的,难道是我做梦做得魇住了?
但是,日光的热度、带着汽油味的空气是真实的。我疑惑地重新睁开眼,车子正在下客,我坐在第一排靠门边走道右手边的位子,这位子是没错的,问题是上上下下的人里,没有一个是我认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