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6]
如茵一面和妗子说着闲话,一面已生出一计来……
大表哥这些年一直跟在父亲身边,不管是为人还是做事,处处历练得贤达而洞明。此时在前庭院里,他一面陪着如松三人喝茶、说话儿,一面悄悄交待管事的,备好中午酒饭,安排三人和跟随的就在府中的西跨院住下,并交待派可靠的人侍候。
三人推说在前门已经订了客房,不用麻烦了。大表哥却说:"嗳!已经到家了,家里又不是没有房子,住客栈做什么?一边就问明了客栈的名字,派了两个家人,跟老家的家人一起,立即就去客栈退房并取了行李回来。
如松、如桦和逸之三人见大表哥如此执意,也不再谦让。说了会闲话,一时各自都有河南家乡的土特产奉了上来。大表哥一面道了客气,令下人接过礼物,一面道:"咱们既是同乡,又是亲戚。三位兄弟这次进京考试,无论需要帮什么忙,尽管讲来。能办的我亲自去办;不能办的,京里咱们也颇有几位朋友和老乡,我可以再转求他们帮助。"
如松乘势抱拳道:"表兄,兄弟们此番进京,倒还真的有事求表兄帮忙呢!"
"大哥请讲。"
"表兄,这次我们兄弟三人进京的初衷,原是要应贡生选考和贡士朝考的。可是,在路上,临时改定了主意。"
大表哥望着如松道:"哦?什么主意?"
"表兄,兄弟们这一路之上,但见盗匪猖獗,哀鸿遍野。又时闻夷狄外洋,恃强相欺。眼见我大清帝国权丧国辱,四邻窥伺。堂堂丈夫,热血男儿,报国之心益烈益坚,因此决意投笔从戎!听堂妹言说,舅舅刚被朝廷授命新军督练,现正在天津小站招蓦兵勇、操练新军。我们闻听后兴奋难抑,决定不再去应试什么贡生、贡士了。若能近水楼台,到得舅舅麾下做一名新制军士,全了报效国家的一片心志,岂非人生之大快?"
大表哥不住地点头夸道:"嗯!好!好!大哥此言甚是鼓舞人心!果然言志不俗!不过,众位哥哥已是有了功名的生员,荣华富贵亦属唾手可得之事!贡选之事,若京中无人举荐的话,我也可以为众位兄弟周旋一番!助众位得遂心志!"
逸之接道:"表兄,弟等千里迢迢而来,若说没有功名之心,也系不实之辞。可是,目睹国破疆裂,热血男儿、堂堂丈夫,岂能无动于衷?弟等立定要报效家国的雄心了!从军行武,更是弟等一生可遇不可求之良机,万望表兄竭力引荐,以遂弟等从戎报国之志!"
大表哥望了望逸之,点头道:"若众位哥哥果然有意从军,彼此都是自家人,我也不妨直言罢——从军为伍,非同小可!不仅常年累月地抛家弃小、颠沛流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将来更有两军对垒、流血打仗的日子。生死伤残,注定是家常便饭的。再有,众位哥哥若是去年来京的话,也不大难办。如今恐怕也迟了一些。据我所知,这会儿新军各样操练功课,兵士们皆已练习一年有余。诸位哥哥就算能够到得营中,恐怕也要从普通兵士、从第一步做起,更要比别人吃大苦方能赶得上。且操练行军,兵法兵技,从无冬寒夏暑之说。
"另外,新军军律也极其严厉,除了事事处处皆有令律约束之外,另还定有十八条斩罪。一般体虚志弱之人,虽有高薪厚禄,末了仍有撑不住的后悔之人。虽说诸位出身少林功夫之乡,有武功的底子在那里撑着,可到底还是读书人啊!若是当了兵,以后训练、演兵的大苦头,只怕众位哥哥不一定能受得了。那时,军令如山,再想退身就非易事了!我看这样吧,众位哥哥一路辛苦,不如先歇息了,你们也再慎重合计一番,明天我带着哥哥们先逛逛京城各处。过几天再做定夺如何?"
三人相视一眼,逸之拱拳道:"表兄果然肝胆相照之人!弟等虽非表兄大江大海,却也知择明主而事,乃人生前程之大幸!贡选并朝考之事,弟等决意不再为之。大丈夫一言九鼎,还请表兄无论如何代为禀告大人,使弟等得处囊中脱颖而出!亦可让弟等在军中待察三四个月时日,若弟等确非可造之材,任凭大人开销!"
大表兄望了望逸之,察其情貌,度其心志,果然更在二刘之上!他清楚,其实,父亲眼下正有心广纳文韬武略之才,充实新军中坚。这样几位文经武纬之士,又系乡里亲戚之谊,真若立志到父亲的军营做事,还是很有用武之地的。于是便点头沉吟道:"既然三位决意如此,那好吧。明天一早我就动身到小站营中一趟,先禀报大爷*知道此事,回来再告知三位结果如何?"
三人同时站立起来,恭恭敬敬地揖了一恭:"多谢兄台提挈!"
小站。
新建陆军阅兵场。
新军督办袁大人,此时身板挺得像棵树,直直地站立在阅兵台正中央。
每天,站在这高高的阅兵台上,望着四处校场上的士兵上操、匍匐、射击、演习……实在是他最大的享受了!
他的神情肃穆而威严,黑呢戎装一丝不苟。
远远近近的校场上,不时传来一阵阵震天价响的号令和动地如鼓的脚步。
远处,隐隐有雷声滚过。
他举起望远镜,极目之处,只见一片尘烟直上云霄。
那震得脚下阅兵台不停抖动的,并非是天上的雷声,而是从远处的马场和炮台传来的群马的奔腾、火炮的爆响。
他放下望远镜,微微眯着眼。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是旧日淮军留下的大片屯田。这个季节,麦子正在拔节,秸秆儿的青气随风飘来,清新而熟悉。油菜花儿开得金黄灿烂,被天上的日头耀着,亮得令人不敢睁眼直看。大片的早稻摇摇曳曳着。校场四围,新发的杨树叶子油油亮亮、密密丛丛地,在枝头随风摇响。
这成片成行的树丛,把这支七千多人马的九个营队、四所军武学堂和营区、校场逐一分隔开来。营队的各色旌旗,在练兵督办公署前后左右的野风中,在各营队和校场上猎猎地飘扬着。
春日的阳光,明丽地洒在各个练兵场上,照在那些着了黑色洋式军服、队列整肃、扛着洋枪、朝气勃勃的年轻士兵们身上。也照在从德国请来的那些蓝眼睛、大鼻子的洋教官身上。
七千人马,静时,听不到一丝的喘息和咳嗽;动时,能够天地撼摇,云水激荡……
挺立在阅兵台上的袁大人,忆起了十几年前的事情:当年,他也曾像许多读书人一样,原想凭藉着科举正途,正经取仕,实现人生抱负的。然而,几科乡试,连连失利。或是无故遭殃,或是考官无眼……当年,那次秋闱的乡试再次失利时,他这个陈州府项城县名冠第一的秀才,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男儿愤怒,一把火烧掉了自己旧日的全部诗词文章。
火焰的力量,托举着羽毛似的纸灰,在半空弋弋轻扬。伴着他的几掬热泪、一觚浊酒,烧掉了满腔愤怨,倒也抛却了身心的重负……
灰烬扬起了半页残稿,飘落在他面前。他展开那半页残纸,上面是自己十四岁时写的一首诗:
眼前龙虎斗不了,杀气直上干云霄。
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
他抚着残片,对空长叹: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安能久困于笔砚之间,自误光阴?
从那天起,他决心弃文从武,毅然投身于军营,开始了驰骋沙场的生涯。最早是在盟叔吴长庆的营中效力,后随大军出征入朝。十几年来,练兵打仗,平定变乱,效命疆场,屡建奇功。自己的将兵天赋终得脱颖而出……
朝廷先是任命他为驻朝总理交涉大臣,赏加从三品文职衔……
然而,朝鲜事变、甲午败辱,给了国人兜头一盆冷水!这盆冷水,也使得在军中效命的他顿生惊悟——自清军入关,八旗渐生萎蘼,绿营亦已颓废。湘淮二军暮气横生,在与洋夷、倭寇的作战中,皆是不堪一击!
在洋夷窥伺、强邻四逼之时下,泱泱大清,几无可用之兵!甲午一战,除个别将领奋力拚杀却最终也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之外,大多的中国军队竟呈不堪一击、兵败山倒之势。
据说,甲午战中,有一位贪生怕死的将领,面对倭军逼临之际,竟然带兵狂奔出逃五百里不止……
耻辱!莫大的耻辱啊!小小倭寇,敢欺我堂堂中国无武人!
甲午败辱之后,他在京师租了一处小房,在门楣上挂上书有"嵩云草堂"的小匾。召集了一帮子同仁志士,日夜发愤,研读中外兵书,分析甲辱之败因果,翻译了十二卷兵书……
泱泱中国,堂堂男儿,将门之后,大清朝的一员武将,岂能容忍小小倭夷如此猖獗?他咬牙发誓:一定要操练一支充满朝气的中国新军!要效法祖师曾国藩和恩师李鸿章,实现自己报国扬名、杀贼御敌、光宗耀祖的雄图大志……
他终于被朝廷委任为小站新军练兵督办,全权负责操练新军。
而这支眼下仅有几千人马的新军,便是他发誓要雪洗甲午败辱,实现自己治国平天下的雄图大志,从将兵走向将将的第一步!
四周,树丛的枝叶开始躁动不安了——
大风扬起,携着带有咸腥味道的海风,也卷来了炮台和射击场那带有硫磺味儿的气息。一个武将,一个天生的军人,满天之下所有的花草香气,也抵不过这炮药的芳香诱人……
他站在高高的阅兵台上,从日出到日落,从黄昏到暗夜……
大风扬起的尘烟,滚滚扬扬一如边陲的烽火狼烟,朝他扑面袭来……
*大爷——豫东一带有些地方,儿女们有称父亲为"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