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住在你桃花源一样的心里 [3]
第一次我陪着你,别害怕。他掌住她。
她凝神聚气,轻轻跃出去,落在一丈外的蓼花汀上。回头看时,他却不在身侧,仍在原处。这一惊非同小可,气一岔,脚一滑,眼见得就要跌进水里,嘉树掠过去挽住她。
拖着他袖子,夜来余悸未消地嗔道:哥哥把我吓死了。
他拍着她背心,安抚道:现在不是好好的么?说真的,你也吓了我一跳。
他陪着她做短距离的飞行,甚至将她带到了水面上。八月十四的月亮倒映在波心,水天澄明如琉璃世界,夜来只觉天旋地转,口齿不清地道:哥哥,我们是在浮萍上。
观音奴这么怕水吗?他安慰道:你若是用功一点,或许只要五年时间就可以在水上自由来去了。
她把脸埋到他衣服里。哥哥,我要回岸上去,我
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她哀怨地看着他,眼中泪光闪烁。哥哥,我要死了。
他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
她扮个鬼脸。只许你吓我,不许我吓你吗?我是说,我开心死了。唉,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比较好。
以后别说这种话了。他轻轻擦掉她眼泪,刚刚被吓到了?
她兀自嘴硬,不是被你吓哭,是为了吓你才哭。哥
嗯。
你对我太好了,以后不要对我这么好。
怎么?
她靠着他,因为快乐到了极至,反而悲伤起来。因为我会依赖你,我会患得患失,老想着有一天你不这样对我了,自己该怎么办?真不喜欢这样。夜来愿意像蓼花一样,自己开,自己谢,一个人自由自在,不被人左右。
世间不求回报、不计代价地疼爱我的人,只有爹娘而已。失去他们后,我几乎厌食而死。从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能把全部感情放到一个人或一件事上,必须不依赖任何人地活下去。她的笑容迷茫,他看着刺眼刺心。像这样和哥哥在一起,我不知道是我想错了,还是我做错了。
夜来爱上了嘉树却不自知,伤他极重极深却不自知。
有一种爱情,是不必用灵魂和自由作交换的,嘉树正是这样爱着她,无限忍耐,无限包容。如果她想飞,他就给她翅膀;如果她累了,他就是她的憩息地。他不知道这样的爱也会成为负担。
和她在一起,他的心就成了不断涌出喜悦和希望的泉眼。现在,泉水枯竭,他的心痛得绞成一团。他把夜来告别少年时代的感伤当作了最彻底的拒绝。
她想听他反驳,想听他说永远永远都会对她这么好,他却沉默着,岩石一般。
哥哥,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一个人说呀说,像个傻瓜。倾诉却没有回应,对这喜欢沟通的女孩是很悲哀的事。
回去吧。他送她回船,冷淡更甚于寒冰。
她一个人睡在舱中,辗转反侧,泪湿衫袖,却不知他的态度是自己造成。
他在舷上,瓶酒未尽就已大醉。耶律嘉树从来潇洒,从不让人牵绊,何必这么守着她?不如行也,不如行也,却又为何恁地放不开,舍不下?
6
第二天弃舟登岸,一路行去,彼此无言,竟隔膜了许多。
夜来先忍不住,哥,昨天你喝酒了?脸都是青的,少喝一点么。
她声音嘶哑,他禁不住转头瞧她,才发现她眼睛肿得什么似的。你眼睛怎么了?
哥哥和我生分,我哭了半宿。她不懂掩饰。
他想:是我和你生分还是你和我生分?却又心疼她哭成这样,问他:胸口痛吗?他最怵她这种不要命的哭法。
痛。她垂下眼睛,哥哥觉得我这样很傻而且很烦吧。
你这样,我比你还难过。
真的?她眼睛发亮,嘴角微弯,有多难过呢?
昨夜隐忍的绝望尽数涌出来,他想问她我难过你就欢喜成这样?你不要我爱你,你不在意我的一片赤忱,但你怎能这样冷心冷肠?千百句话在心里烙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胸口气血翻腾,喉头一甜,竟呕出一口血来。
看到她吓得惨白的脸,他淡淡一笑,抹去嘴角的血迹,说得轻描淡写:没事儿,只是练功时岔了气,吃一丸药就好的。
两人本来并骑行在官道上,她忽然勒住马缰。哥,我是不懂事的妹子,你若是恼我了,一定说出来,别尽让着我。
没有的事儿。
我小时候跟伙伴吵架,输了从来都不哭的。哥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明白哭了也没用。可跟爹娘争执时,我却哭得不遗余力,哭到痛彻心扉,因为我知道他们心疼我,会比我更难过。她温柔地看着他,对哥哥,我也是这样的心情呢。像我这么自私和任性,哥哥可不能惯着我。她把他比作和父母同等重要的人。
他空洞而茫然的心,轻易地被她打动。用伤害自己来让关心你的人难受,其实很残酷,以后不可以再这样。
她的眼色像水波一样柔软媚人。夜来最听哥哥的话了。从马上伸出手去,扣住他的手。
他心痛复心醉,自知爱她成病,既然已无药可医,也就只能这么病下去了。
7
乌瓦白墙、绿柳掩映的江南小城。
嘉树牵着马,与夜来走在街上。江南本多俊秀人物,像两人这样玉树琼花般耀眼的,却是罕见。路人钦羡的目光每每被刀气逼人的嘉树吓回去。
还没找着客栈,嘉树却停步,观音奴喜欢吃炒栗子吗?
喜欢,不过我现在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
他笑起来,我还帮你吃了五个馄饨呢。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来。
不用了,哥哥,在街那头呢。
今天是八月十五吧,可以当赏月的消夜。
两人心中同时浮起一个温柔意念: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等人有些无聊,发现街对面有家绒线铺,夜来走过去,想买一条丝线来系嘉树的金环,免得放在衣囊中弄丢了都不知道。
苗条的老板娘抬起头,眼睛顿时瞪得滚圆,放出异样殷勤的光芒。
夜来不喜欢她夸张的态度,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有红丝线吗?
她赶紧换官话来应酬夜来,这些都是呀,二十文一支,姑娘尽管挑。
夜来不会女红,货色的好坏却是一看便知。这种三流货色顶多值五文钱。转身要走,却被老板娘一把拉住。
姑娘既是识货的,我这里可有君家的精细丝线,进里间看看吧。
夜来顿时动心,想真有江南君家的丝线,那是一定配得上她哥哥的金环了。
8
嘉树回来时不见夜来,心中突然没来由地一慌。
他运气叫她,与传音入秘不同,长街上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唤观音奴,转头时却一个人影不见,这种白日见鬼的事情很是吓到了几个胆小的。
他找遍了小城,但一无所获。沿着寂寂无人的长街走着,一年中最圆满的月亮洒下清辉,他却木然。再回到原地,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味道,伊人却已杳杳。
他宁愿她是自己离开的,宁愿她是厌倦了和自己在一起,这种想法虽然令人痛苦,却能缓解烧灼神经、啃噬心灵的焦虑。
他在分手的地方等了她三天三夜。世间不相干的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而他像荒漠中的最后一棵树,最孤独的伫立,最绝望的守望。
他离开时没有回头。没有这个女孩,他仍会喝酒,仍要拔刀,仍然流浪,只是他不会笑了。她问他: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笑的时候比较好看。以前没有人问过,以后也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