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住在你桃花源一样的心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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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父亲收藏的一幅仕女出行图,唐朝周昉所画,孔雀式的华丽长裙遮去了大部分马身,而那些佻达的丰腴女子侧坐马上。
夜来与她们不同,她像男人一样跨坐在马鞍上,姿态挺拔,控缰娴熟,看得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十二世纪的汉族女性,裹脚已是常事,所以她的样子有点惊世骇俗。
她左顾右盼,自以为发现了行人关注的焦点:现在到了宋的地方,哥哥戴的金环太引人注目了,没准人家还会把咱们当成金国的探子呢。
他不惧。没关系,我从小戴到大的。
现在是两国对峙的非常时期,何必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耽搁行程呢?
你担心吗?见她点头,他取下来交给她,你替我收着吧。是她留下来的。
夜来立即反应过来,是你娘留下来的?
嘉树点点头。四岁以后,他没有再叫过母亲,他的语汇中已经没有这个称呼。
夜来知道这是嘉树重要的东西,撩开面纱把玩,见到金环内侧刻着一只飞鹰,羽翼上用契丹文镌着他的名字。
某书生哎呀一声,从驴背上摔了下去。
观音奴,你还是坐马车比较好。人家另眼看我们,并不是因为我的金环。
是因为我?她总算觉悟,可是我比较喜欢和哥哥一起骑马,前几天待马车里把我闷得够呛。
那就别管这些人怎么看我们,他们的想法对我毫无意义,重要的是你骑得舒服自在。若真有什么麻烦,我不会让你受窘为难的。嘉树微笑,心想我以为自己会爱上温柔恬静女子,但是我的观音奴,爱说爱笑爱哭,脾气又急,性子又烈。
夜来心折,转头,在乱世中一张张仓皇、迷茫面孔里,看到他的脸。那瞬间的感觉,就仿佛见到滔滔巨浪中的砥柱山。她想:拥有人所没有的力量,人所没有的自信,这是一个英雄,我认得出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嗯?
黄河的气势固然很大,但河水中央有一座山叫砥柱,却不畏激流冲击,巍然屹立,这不是更了不起吗?
是啊,那又怎样?
哎呀,我的意思是,你好像砥柱山。跟哥哥在一起,我很安心,去到哪里都不怕。
他眼睛里光彩焕然,如果你是个男子,又做了官,一定是个佞臣。因为你太会说话,哄得人心里太过欢喜。
你又不是皇帝。她咬着嘴唇,慢慢道:你的意思是,我在拍你的马屁啰?突然出鞭,抽了他的坐骑一记,那我就真的拍了。
嘉树的马猝然窜起,为了避让右边的夜来左边的行人,闪得颇为狼狈。
她的笑声洒落在官道上。他不恼她,只觉身外秋光也从萧瑟变为明媚,忍不住说出久藏心底的疑问:为什么观音奴在经历那些事后,还是活得这样快乐和容易满足呢?
因为我遇到了哥哥呀。
他的心跳顿时加快。
由生入死,又由死入生,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种经历。没有哥哥,我现在已经化为无知无觉的腐土,而这世上甚至没有一个人记得我。这样无声无息消逝的人,她在马上侧身,看着自己在他眼中的影像,世上有很多吧。我觉得自己非常幸福。
真的?有个人在梦里都能把枕头哭湿,现在不会了吧?
爹娘和阿婆不在了,无论我如何哀痛也唤不回来,我不想再徒劳无益地悲伤。我是爹娘的女儿,我的血管里面淌着他们的血,我将把这血脉延续下去。而且我这样热爱他们,除非我死,否则他们一直在我这里。她把手放到心口上。
如果我先你而死,希望你也能这样记着我。你的心是我的桃花源,我想在里面住一辈子。我的观音奴,我会等你长大,等你爱我如情人,相伴如仙侣。他在心里说。
2
上路九天后,夜来宣布要剪掉自己的长发。
不行,那么漂亮的头发,剪掉太可惜了。
哥连这种事情都要管我?我要剪得像小女孩那么短。
你要把自己弄成那样子也得有个理由吧。
长头发太麻烦了,每天得提前半个时辰起床梳理,而且洗都没有办法洗,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以后我们晚半个时辰上路。洗头么,今晚在客栈我帮你洗。
你试过以后就知道麻烦了。
店小二送了一桶又一桶的热水到天字三号房,他不是不好奇的,但那全身散发酷烈刀气的男子让他绝了窥探的念头。
夜来不安地从镜子中看着嘉树为自己冲洗头发。哥哥,真的很麻烦对不对?用剪子喀嚓一下就清爽了。
握着她丰美的发丝,他根本爱不释手,对她的话只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哥,虽然你不讲,我也猜得到你是快意恩仇、叱咤风云的人。让你做这种事情,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这样好不好,以后你洗头发换我来帮你。
他笑道:那我们就讲定了。说真的,观音奴,一个人若是天天都刀来剑往、快意恩仇,其实也无趣得很。
她嘴里含一颗糖渍梅子,递给他一颗,哥。
他闪开,不要。
她偏要勉强他,尝一下有什么关系?
糖渍梅子的滋味,正如她微凉的手指碰到他嘴唇的感觉。
她的头发长及脚踝,瀑布般流泻下来,闪着如珠如玉的光泽。美尚在其次,最爱的是她明朗性情,与她并坐,听她言语,他惟愿光阴永远停驻在这一刻。
夜来喜欢洁净的感觉,笑微微地,哥哥,现在换我给你洗了。
明天吧,你头发湿着呢。
聊着聊着,她竟然伏在他胸口睡着。对他的全心信赖以及重伤时的亲密相处,让她在他面前根本就失去了男女之防的概念。对于嘉树,却是一场甜蜜的煎熬。世间有谁能如柳下惠,抱着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却能坐怀不乱呢?
湿发睡觉会患头风,他运起薰风之功,手掌过处,水气顿干却不会伤及她头发。安顿好她,他回自己房里睡觉。暗夜里,掌心中那一缕香气萦回入梦,天明犹存。
3
嘉树抽掉上船用的板子。跳过来吧,观音奴。
夜来看着摇荡的绿波,阳光在波间闪烁,让她头晕目眩。不,哥哥,我不跳。北地长大的女子,对水有莫名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