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药王谷 [5]
她没有回答,脸上仍带着怡然的笑。忽然,道,“哥哥!这扇子上绣了三朵花,两个花苞,八片叶子!”
展元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两下,轻声道:“是,小研说对了。”
央落雪过去搭了搭她的脉,已经明白:她听不见了。
现在,她只剩触觉。再过些日子,她会连这唯一的知觉都失去。
她在他面前一点点地腐朽,但作为“神医”,他一点忙也帮不上。
长发从肩上滑下来,垂在颊边,遮住了他的面颊。百里无双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在一瞬间感觉到他整个人变得黯淡。
他们没有多作停留,她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让他承认“绝症”两个字给他更大的打击,她也没有说话,悄然握住他的手。
天气仍然很好,晴空万里,花香浮动,央落雪忽然道:“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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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她到了一所竹屋里。竹屋比别的屋子开阔,厅上两排长长的竹椅,不像是待客的地方,倒像是学堂。
“这是我师父的屋子。小时候,我就坐在这里。”他在第一排第一个位置坐下,身边空旷寂静,却又依稀看到那些少年的影子,他问,“你见过我师父,还记得他的样子么?”
“身形很高,眼睛很亮。”她回忆着十岁那年见过的中年男子,“声音很动听。”
“他是那种,看上去很平和,但遇事会很严厉的人。我没有父母,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他的眼睛里仿佛有层雾气,声音里也有一层雾气,他道,“我一直把他当神一样崇拜,立志要成为他那样伟大的医者。他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因为那么多弟子里面,我的资质最出众。但他常常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我,我开始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在我十二岁那年,他对我说,‘你空有医术,没有医道,要成为名医不难,却成不了良医。’”
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一些被时光深埋的往事。这些事平时不愿提起,久而久之仿佛忘记,但是,你知道的,你自己知道的,它一直没有过去。
一直梗在那里。
梗在央落雪胸膛里的,把他变得偏激骄傲又敏感的,就是这句话。
“他死了,死的时候把药王的位置留给我。虽然他一直说我没有医道,但他不能无视我的医术。可我还不想坐那个位置,我想等能够治愈一切病症的时候,我才会坐上去,然后大声告诉他,不管医术还是医道,不管名医还是良医,那在我眼中什么都不算——我,是古往今来最优秀的大夫,没有任何疾病可以难住我——我一直想着有这样大声告诉他的一天……”
他一直坚信自己会有这样一天。他一直觉得自己很成功。虽然有点能耐的大夫就会被人们叫做“神医”,但自从天下人知道“央落雪”三个字后,“神医”两个字,就只代表他一个人。
天下只有一个神医。
央神医。
可是,会有这一天么?从容,小研,都令他无能为力。
百里无双默默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张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懂得他的骄傲。
治愈一切的病患,是他永远的追求,就像她永远追求着铸出更好的剑一样。这样的追求就算有再多的挫折也不会停止,因为这已经成为他们活下去的目的。
“但是,落雪,你真的错了。”她低声说,“我不懂得药王的医道是什么,但,像你只看难症不看小症这种想法,不是正统的医道。当然,你的医术弥补了这一点,人们希望的只是能够解决病痛的一双手,而不是这双手的主人到底在想什么。但药王不同,他关注你自身的修为,他希望你能够更优秀,所以他以医道要求你。落雪,如果不是因为看重你,如果不是因为疼爱你,你师父不会对你说那样的话。”
央落雪看着她,她的话像是穿透地这些年的岁月笔直地投进当年那个少年的心里,就像巨石投进水面,他说不出话来。
“至于真正的医道是什么,你还有很长的日子慢慢来。也许每个人的道理都是不同的,你师父的未必就是你的。”她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轻轻地,亲了亲他的面颊,“别用‘神’作为目标来要求自己,那样太辛苦了。只要是人,就会有办不到的事,治不了的病……”
央落雪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眸之间隐隐光芒闪现,就像那天他过来牵她的马一样。她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咳了一声:“好了,我不说这些大道理了,总之你自己——”
她的话没能说完。
央落雪吻住了她。
空旷清凉的竹屋里,阳光洒下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令她想到了娑定城外那个废弃的小院,以及对着镜子换下衣服的心情。
淡淡的迷蒙,像梦一样的不真实。
好像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好像世界已不再是原来的世界。
“把眼睛闭上。”
他的唇还在她的唇上,漏出来的声音低低地含糊着,像诱哄,像安抚,又像命令。她感到他的手臂紧紧地揽在她的肩上,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充盈了她整个肺腑。她的眼睛闭上了,不得不闭上了,她已经没有了睁开它的力量。
这样的一刻,像是过了亿万年那么长。两个人静下来,她的额头抵着他的肩,呼吸不稳,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久久地没有出声。
心里清晰地知道,今后一生会有无数次回望,永远记得此刻。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还有红晕,神情却已平静下来,两只眸子光辉透亮,“我想你要开始研治救小研的药了。”
“嗯,就算是绝症,在她死之前,我都要试一试。”
“冰路霜铁也已经从昆仑运到了娑定城,我也要回去铸剑了。”
“我送你回去。”说着他微微一顿,眸子里有异样光彩,“顺便上门提亲。”
“你的时间更紧,不用送我。”百里无双的脸色好像也红了红,神情却很磊落,眼神光亮:“我们不要管那些虚礼。一年之后,虚余寺桃花开的时候,我们在那里见面。”
“虚余寺么……”桃花,石阶,夕阳软红的光线,仿佛都在眼,央落雪薄薄的唇弯了起来“也好。”
“倘若这一年内你另有佳人,也不必知会我,我在山上等不到人,就自然领会。”
“嗯,省得当面说清,多好。”见她似笑非笑瞪他一眼,他揽住她,道,“除非我死了,不然,爬也爬到山上去。”
这声音说得低,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胛,感觉到微微的震颤。
这是约定,也是誓言。
两个人都确信对方会去。因为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去,因为知道那是自己一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