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 - [小椴]

第二部 剑器 四、天罗卷 [4]

  远处的人影已经奔到。卢挺之含笑望向他——到的人是明明德。这是王家的人,却不姓王。王家一向人口不旺,这个明明德,却是王家近亲,暂代汲镂王主管外务。“明明德”三字原是一个诨名,可这诨名十几年叫下来,却叫得天下草野,连同五姓中人,无人敢将其轻视。

  那边郑朴之与振衣社子弟还在缠斗。那裹着狐裘的明先生一经赶道,就喝了声:“住手!”卢挺之含笑不语。郑朴之也不肯示弱,绝不肯先行住手。却听那明先生冷然道:“你们要打,也且先去别处打。这里已成伏击罗卷的战场。我们主人已放下话,谁杀了罗卷,谁就算送了我太原王家一份最得体的聘礼。

  “只要杀了罗卷,小姐就即日许配与杀了他的那人。你们可以不在意,但不要在此挡了其他几姓弟子的路。否则,我不说话,只怕自有人会跟你们过不去!”

  ——罗卷要来?

  李浅墨一闻之下,忽然忆起:当日灞陵之上,大野龙蛇之会。那一夜,罗卷身材挺峭,意态洒然,那随口而言的几句话就已叫他印像深刻,更别说后来突然现身,斩杀朱大锤的那一剑!

  何况,还有窦线娘对他远去身影的那含情一睇。

  更何况,不过三数日前,在自己当店伙的店里,还听到邓远公的那一句:“……南来无过肩胛,北来或是罗卷……”

  那人居然、可与师傅一起被人相提并论!

  ——罗卷要来!

  卢挺之一闻之下,脑中浮起的人居然不是罗卷,而是一个女子。

  可惜他从来不曾看清她的脸,记忆中的,总是那一蓬色彩。无论什么颜色,到了她的身上,都仿佛如霞似绡,如烟似雾。

  哪怕这时想起,他也记得汲镂王家那乌沉沉的大院,他第一次去作客时,一边感觉到那建筑中,一堵堵隔扇,一面面屏风,乌木雕工的细丽,一边不由为同属五姓人家的这份沉闷感到厌倦。

  及至见到了她,那是一抹明霞升起在这百年庭院里面。卢挺之工于心计,对男女情事一向看得很贱。可那一日,他记得自己心中猛然的一动,仿佛当此明霞,自己的心也从那重重功利的算计中,脱茧出窍,化为孤鹬,以那明霞为盼,就欲振翅一飞。

  这一种心动,他从未历经。就为从未有过,所以,这一点心动,却为他深深记挂上了。他接着想起的就是王子婳那巨富的身家。原王家,虽人丁稀少,却也由此豪富。数百年来,未曾析产。王子婳又是独养,只此一条,只怕就算五姓子弟们不为之心动,五姓中的长辈也会为之心动了。何况,如今岗头卢虽名列五姓,但隋末以来,家产分崩,实在是需要这点外助的。

  ——罗卷要来?

  郑仆之的脑海里却忽浮起一张苍老的脸。那是他娘亲的,那哀切的,愁伤的,永远烦恼着的脸。那脸上总怀着对他的慈爱,也含着对他的责备,可那责备也是慈爱的。这责备与慈爱的纠缠在他的生命里一直不断。那是责备他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不该抢出风头,不顾自家实力,引得族人议论……那张脸永远是烦恼的,却一边烦恼一边展露着对他的爱。

  娶王子婳!郑朴之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样。

  非如此,不足以还击那平日所受的白眼,不如此,不足以给那个他一想起来,就又恼又……尊重的母亲争脸。

  可娶王子婳,必先杀罗卷!

  卢挺之忽喊了一声“停!”他手下振衣社剑士,立时收手。

  可郑朴之狷狂一笑,趁此机会一手伤了一名振衣剑士,身形疾退,知道此时卢挺之已无暇与自己翻脸。

  整个许铺一瞬间静了。

  郑朴之退去了,卢挺之与他手下振衣社子弟们退去了,后来的明先生也消失不见了。而许铺中原住着的人们,都化做响马一溜烟走了,只留下一条丈许宽阔的黄尘路在两边的二三十栋茅屋底下伸展开来。

  破春的寒意冻着屋前屋后那一大片一大片桑树上光秃秃的枝子,一盘石碾在日光下超现实地默坐在路的尽头。

  一个突然没有人的集镇空荒得仿佛时间在此停顿。

  那一条路像走尽了最后的天涯倦客,最后连时光都累得蜷曲了,来到路尽头的祠堂口,哑然屏息,再也不走。只剩下一个定了格的空间。那空间里没有了时光的流动,像干涸了的河床,廓落无所依,大而无当到极处。

  天上的太阳仿佛也定格住了似的,闷得人心头难受。

  但李浅墨没有走。因为他知道这时不能走。

  整个村子像是空的,可它是一个口袋,五姓之人就伏击在那口袋外面。他们一句话没说,扔下自己和柘柘就走了。

  整个许铺就像被他们扔下的一个口袋,这口袋现在想已密实无缝。如果自己这时要走出去,误以为哪里会是口袋口,那时绳索一勒……

  他和柘柘重返入谷神祠内,他把柘柘留在了里面,自己独身返回到路上。站在路边,眺望向那路的来处。

  他忽然很喜欢这条路,喜欢这空荒到时光定格的感觉。

  太阳在额上静静地烤,甚至连风,都敛息静气到没有。只有阳光噼啪地在额上炸着,炸得人汗意都出来了。那汗沁沁地在额上干耗,不干也不流。

  五姓中人的阀阅大阵果然厉害,它要你自己在意识里蒸干了自己。李浅墨听师父说起过这个“阀阅”之阵。师父当时说:不要轻看对手,哪怕你确信对方每个人都不及自己时,但只要阵势一成,空荒立现。那压迫,只怕少有人逃得脱的。

  一点点声息引起了李浅墨的注意。他凝目向远处望去。许铺夹着的这条路很直,直直地伸向远处。空气干燥得在路远方似乎让光线都产生幻景,李浅墨只觉看到远远的一个如豆的身影,那身影在空气里晃动。

  他忽升起一种等待一个故人的感觉。

  而那边归来的,却是一个倦客。

  人渐渐地近了,因为李浅墨闻到了尘土的气息。

  远远地看到那人后,他突然低下了头,忽然不想面对,忽然觉得这场碰面应当在很远的以后。那时他来,自己终于有跟来人一样的坦荡从容,在一个小木屋里,招待他一盆热水,听任他脱下敝旧的靴,在木盆里洗脚……

  那时,才是真正的自己的世界尽头、时光尽头。而不像,这五姓伪造出来的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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