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道曾喉头一哽,怔了怔,转身往佛堂里走去。小靳似乎对这么一个人物就此销声匿迹有些不能接受,忙道:喂,还没说完你走什么啊?她写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道曾头也不回地道:不知道。这四句偈本来领悟之人就极少,林晋大师也一直未有只言片语的解释。一顿又道,我说这些是要你明白,此女子身世不明,须鸿虽然隐退了,却难保没有弟子。你自己小心一些,有些平日里说惯的话做惯的事该收敛的要收敛,不要仍是这么毛躁。若她真是须鸿的弟子,我是一定要救助的。
啪,一根圆木飞起老高,在墙头一蹦,翻到院外去了。小靳恼火地将斧头甩开,一屁股坐在木桩上,抹一把汗。道曾刚进院门,见状笑道:心乱了呀,小靳。小靳看他笑得阴阳怪气,怒道:我心乱?是你乱了吧。好好的和尚庙里如今把个胡小娘皮供起来,还不够乱七八糟?道曾往里头瞧了几眼,压低声音道:今天还是老样子?
小靳恼火地乱抓头发,道:你说这蛮子吧,真是化外之民茹毛饮血,跟我们汉人真是大不同。这胡小娘皮前两天还差点儿拆了房子,躺床上烧了两天,醒过来却又成木头人了。任喊任叫她都不理,整日价裹着那破烂黑布跟乌鸦似的蹲在屋顶直勾勾地望天发呆,雷打不动。嘿,饿了渴了,她可知道找东西吃,不论我是藏在窖里、梁上,还是大殿菩萨后面,她像开了天眼般一抓就得,管它生的熟的就往嘴里塞她以为自己是狼么?
道曾走到院子一角,果然见到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蹲在屋顶上。风猎猎地吹着,黑布下偶尔露出一双赤足。道曾看了一会儿,摇头叹气,向小靳招手,示意他到外面说话。小靳边走边继续抱怨:我拿碗盛水盛饭给她,她倒好,完了顺手一丢,从那么高的屋顶给你扔下来。和尚你脑袋好比茅房里的石头,又硬又臭不怕砸,我小靳是什么嫩头,砸我头上不是要出人命吗?
道曾不动声色地听他唠叨,半晌,瓮声瓮气地道:今日我到前面村里,听说冉闵的部队再过几日就要来了。小靳立时住口,一蹦三尺高,伸手在额上敲了一记,叫道:冉闵大人?好!好啊!
自从八王之乱后,胡人入关,匈奴与氐人先后建立王朝,晋人被迫退守长江以南。随后羯人天纵之才石勒起于畎亩之间,建立大赵,号高祖明皇帝。惜乎羯人内乱不断,石虎篡位后,更引狼入室,认汉人冉闵为义子。石虎驾崩不久,冉闵随即背叛,更展开血腥杀戮,大有将羯人赶尽杀绝之势。
道曾点点头,眼望西方血红的夕阳,道:好吗?仅仅三个月,他的部队扫遍中原。在河南道、河东道,白奴族为他击败。在山西,两次大战,击溃羯族数十万人。这个人号称战神,确实有些本事。羌族十七个部落联合起来的十五万人,被他的四万部队从上党一直追至西河郡,若非冉闵部队一时缺乏船只渡河,几乎就被全歼了。我在村子里听说原先聚集在东平城外的羯人已经全部撤走了。这一次他们伤亡惨重。东平将军孙镜投降冉闵,斩杀羯人七万余。镇上的青年们现在也组织了清胡队,遵杀胡令,说是要在冉闵到来之前肃清胡人,好加入军队,跟他打天下去。
小靳道:什么杀胡令?道曾道:凡是汉人进献一个羯人首级者,文官升三级,武将拜牙门将军。这道号令一出,羯人更是水深火热了。这场人祸持续下去,会比任何天灾还要残酷。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靳喃喃道:一个羯人脑袋就可以文升三级,武拜将军,妈的,不是比老子的无本买卖更厉害?哎呀!突然想起和尚叫他每捡一具尸体就要把人埋了,到现在只怕已埋了几千个脑袋,不是亏到家了吗?道曾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靳,我告诉你,虽然身体只是臭皮囊,死即灭为尘土,但若是你羞辱死者,一样是大罪孽,会入无边地狱的。
小靳被他道破心思,忙道:和尚你说什么话,我怎么会啊,完了完了,我是在想庙里那个瘟神别说大军到来,就是村子里的人知道了,只怕也会立即拆了这破庙,架起柴火烧了她不可。我们俩呢?九成九跟着一起烧。和尚你脑袋光光的,烧前多半还会被泼一身狗血。你过来!他拉着道曾往外又跑了老远,查明方圆一、两里之内确无人影,方低声道:咋办?有没有人知道?和尚你没有乱说话露出什么马脚吧?
道曾拍他脑袋道:要露马脚的也只会是你这张油嘴。他站直了身,望着不远处一个小山丘下遍地的骨灰坛,长叹一口气,道,高祖明皇帝好不容易缔造出一个四海升平的国家,他一去,战事就又来了。难道天下间除了他老人家,就再无一位英雄了么?哎,小靳,你好好看着庙,我要到东平城上去一趟,探探风声。说着转身往山下走去。
小靳这个时候才留意到他身上的包袱,手里还拿着平日里化缘的饭钵,顿时吓了一跳,却又知道自己绝对无法阻止道曾,呆了一呆,叫道:和尚,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道曾头也不回地道:半个月吧。有人来庙里寻我,就说出外积缘去了,总之别让人进庙里,也别让那女孩儿出去。阿弥陀佛。小靳怔怔地看着,直到道曾瘦长的身影转过山头,消失不见了,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冉闵大人就要来了,这个传说里西楚霸王转世的战神就要打过来了,压在汉人头顶上的胡人就要被杀光了。若是换在十几天前,小靳恐怕做梦都要笑醒,但是现在,他的心止不住地狂跳,双脚像灌了铅般沉重,再走一阵,实在耐不住头晕,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胡小娘皮,他想道,妈的看来那杀胡令可不是戏子打架闹着玩的,那是真要杀光胡人,管他是男是女,老人孩子,一律斩首。可是这胡小娘皮怎么办?真要被人揭发出来,我小靳的脑袋也完蛋了啊。
他坐在石上胡思乱想,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更不时跳起来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蹿。直到日落西山,什么主意也没想出,倒是肚子咕咕惨叫起来。小靳猛抓一阵头皮,终于狠狠吐口唾沫,道:妈的,杀过去杀过来的随便吧,老子怎么也要做个饱死鬼!
当下起身回到庙中,生火煮饭。平日里道曾吃斋,小靳也特别节省,不过咸菜下白饭而已,今日听到这个消息,他小小的心眼里只道来日无多,再不客气,只管拣最好的米、最好的菜满满地煮上一锅,其余如藏在灶台背面的腊肉、水井口悬着的野狍子肉等更是扛上菜板一阵乱剁。
他手忙脚乱地弄好饭菜端上桌,想起一事,低身爬到床下。等他吃力地将珍藏多年的一坛上好黄酒搬出来时,猛地吓得一激灵,险些摔了酒坛子那少女已端坐在桌前,正用手抓着狍子肉,慢条斯理地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