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骇浪行舟 轻乘羊皮艇 独身戏寇 空留人耳箱 [5]
接客的刚去不久,忽然来了一个行客,一到店门,冲着门前诸店伙道声“辛苦”,便直往里走进。众人见那人是个黑瘦汉子,身上衣服鞋袜带着沙土,一双皂布千层鞋底却是新的,随身并无行李,只手里用几支木棍穿着一个包袱,轻飘飘搭在肩上,容貌身材无一起眼。因他一到直奔北院,仿佛来过走熟了似的,虽无行李同伴,却像是个走长路的商客,知道不是大帮行客不会投到这等大店,更无一言不发往里直闯之理,俱料是源发长一帮里的客人。
一个名叫丁六的店伙自恃机灵,连忙赶过,刚想询问是否源发长来人,就便敷衍几句,以防忙中有错。不料来人更鬼,不等他开口,先大模大样的说道:“我们在路上遇着合盛祥的人说,他们昨日住在北院,今早刚把房腾出。我们又非要清静一点的地方才能合用,真是再巧没有。有了这大一会,你们店东想已叫人收拾好了吧?”一边说一边往里走。丁六一听,分明是源发长来人无疑,再者先走那帮字号合盛祥,也是青海皮货客人,两家原有关联,越想越觉没错。又见来客举止言谈都似个有身分的神气,不敢多口乱问,于是不熟充熟地答道:“北院早收拾好了,一切齐备,静等爷台们驾到了。”
来客点了点头,连道:“好好,你们东家满门红光,三天以内定要发财。”丁六只当是句好话,也没在意,忙说:“你老吉言。”并肩相随。到了北院,来客直人上房坐定,从从容容放下包袱,取了布掸将身上灰尘禅净,又吩咐打水洗脸。丁六应声出去。
吴勇毕竟有点眼力,正在北院厢房中安排,忽见丁六随了一位客人进来,先也算定源发长客人,打算接出,刚往外一探头,猛瞥见客人走得甚快,丁六连步直追,仅得赶上。这还不说。西北院落多是土地,连日天干,院中灰沙总有一两寸厚,日光之下,丁六脚底尘土扬起老高,来客走得那么急,脚底却是好好的,点尘不扬。等客进上房,假作走向别室,留神查看来客所经之处,沙土上只有丁六一双脚印,并未留下第二人的足迹,不禁心中一动,暗忖:“来客这等行径,颇似有心显露。源发长是店中多年老客,宾主从来相处甚善。适来看店房的还是个有私交的熟人,曾说小店东中途有病,来此调养。他家是有名大商帮,既从未侵害过他,就是知道自己底细,也犯不上来此刷点颜色,引得自己疑忌生心,为异己梗阻。如说不是,这院已被源发长定包,丁六素日机警,店门还有多人,怎会引外客到此?”正寻思间,忙打手势,叫余外两名店伙不要走入上房,等丁六一出来,使眼色将他唤至院外,低声问道:“上房来客是源发长的么?可曾问他,少东和大帮客人怎还未到?遇见本店接客的伙计没有?”丁六答道:“想必是的,都还没顾得细问,他就直走进来了。”吴勇闻言,便料事有差池,恶狠狠凶睛一瞪,正要发话。丁六已料他怪自己行事慌疏,忙即答道:“事不会错,你老莫急。要不,等我再问他一回,错了随便换房,谅他一人也不敢在老虎口里讨晦气。”随把前事一说。吴勇闻言,也觉相像,只来客孤身先到,直入上房,既是帮中主要之人,怎不与大队同行?诸事可疑,便教丁六一套言语,吩咐送水时如言盘问。
丁六领命,到了上房把水放下,伺候来客洗完,打着笑脸,躬身问道:“你老贵姓?”来客答道:“我叫马雨辰,连名字都告诉你,省得你费事。那源发长的少东马康是我最小的徒孙孙,人倒爱好,可惜年纪轻轻没什出息,头一次出远门就累病了,真叫我灰心。你还问什么不问吧?”说时二目神光炯炯,威棱逼人。丁六那样久经事故的机灵鬼,竟被他两句话堵住,看出词色不善,又听说起马家少东是他徒孙,料知没错,心已放了一半,不敢再问,赔笑答道:“请教一声,为的是好招呼,马老太爷休得见怪。”
方要告退,马雨辰忽将包袱解开,取出一个小铁皮包就的木匣,封锁甚固,连同十多两银子,递与丁六道:“这里面都是红货,我一身家当俱在其内。我平日总是心忙,人没来,我偏抢在头里。到了,一个人又是心烦坐不住,左近还有个朋友,打算坐坐去,把东西放在房里面我终有点不放心,还是交柜的好,另外十两银子算是定钱。他们来了,说这房我们已经包下,不许再让一间给外人,还有一两碎银子送你买碗酒喝,我去去就来,也许待得久些。凭爷是谁,不许开我这口箱子。我只向你们东家说话,连我徒孙都不行。”一边说,仍将包袱结好,插进那三根细木棍,起身即往外走。
丁六为人最是贪小,忙把一两赏银掖起,又觉这等有名望的大商帮,请还请不到,哪有先收定银之理?事太不经,忙喊“老爷子留步”时,就这微一耽延的工夫,马雨辰已走出门去,过了院子。丁六才想起事太突兀,又有店东的那一番话,人去不好交代,忙又回身,抱起那口小木箱,拿了银子,追将出来,口里连喊“马老爷子留步”,心还想前店的人闻声可以拦阻,谁知追到前面店门,众人倒都惊动,哪有来客踪迹?
这时吴勇已回到前店,传语手下戒备,一面命人迎上路去,装着二拨接客,暗中查探源发长客帮中有无这么一个来客,速即飞驰归报;一面在柜房中等候丁六回信。忽听丁六急喊跑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木箱和两锭小银子。唤进柜房一问,丁六先听众人说好多人俱守在前面,并无一人看见来客出门,已知不妙,见了吴勇,只得实话实说。吴勇闻言,也摸不清是何路数,一拿那小木箱甚轻,来人已去,只得暂且存柜,吩咐留心看守,不可妄动,静候人来,自见分晓,心还在想来客或许与源发长是一路。
待了片时,头拨接客的着一人先行赶回,说第二拨人赶去,得知店中来了怪客,源发长少东病得颇重,全帮并未分人先来,看店的早已回去,如今大队骡马车辆已进镇日,就要进店等语。吴勇益发断定先来姓马的是有心上门寻晦气,细一寻思,这老家伙看去虽是扎手,自己人多,势也不弱,岂能容他欺到头上!且先将买卖应承下来再作计较。
不多一会,医生得信赶来。跟着源发长少东马康的从人、带了褥子被套茶果衣物先到,径往北院陈设。最后才是大帮到来,共有三百多牲口,客商镖师和车把式不下二百余人。为首一辆三套大马车里面卧着马康,一个亲信人相陪在内,两名镖师跨沿。车把式一色新青布袄裤,也是紧身密扣,手执丈八长鞭,抢步向前,拉着头套牲口嚼环,由店门青石砌路上,轻车熟路,流水一般,直往北院中跑进。另有十来个亲信人等镖师,车到店门,纷纷跳下,跑步向前,赶在头一辆大车的前后左右,蜂拥而入,只剩车把式赶着空车往骡马院中跑去。后边大队也相继跟踪人店,各就安置。店中平添了无数驼马嘶鸣之声,乌烟瘴气,闹过老大一阵方始宁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