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贺冶年 [3]
吉祥见皇帝目光所系都在谐淑仪身上,唯恐冷落了慕徐姿,连忙凑趣,逗得皇帝和妃子们笑声不断。用过晚膳,到了安置的时候,皇帝原本是要留在椒吉宫的,慕徐姿却红着脸为难,细弱游丝的声音道:臣妾的身子还不是很好,太医也说了不如她冲着谐淑仪俏然一笑,皇上去桂合宫罢。
也好。皇帝几乎忍不住要称赞慕徐姿的善解人意。
谐淑仪天生一股听天由命的温柔,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惊喜,起身前导,请皇帝移驾。慕徐姿恭送皇帝到宫门外,回来命人开了抽屉,封了二十两纹银交给椒吉宫首领太监,赏给乾清宫李及,她微笑,记得说声多谢。
此时夜已经深了,乾清宫内书房的蜡烛也点完了第一遍,辟邪揉了揉眼睛,趁着小顺子添新烛的时候,放下笔走到宫门外透气,寂静中能清楚听见李及在远处角落的阴暗里和椒吉宫太监低声说笑。
如此一来,皇上可再不上谊妃宫里去啦。
那卫娘娘看来是个安静无欲的天仙,想必好摆弄。李及笑道,慕娘娘快养好了身子,再得宠幸时便是我们奴婢的好日子了。
李爷说的正在理呢。那小太监不便久留,嗒嗒的脚步声远去。
师傅,蜡烛换过了。小顺子出来请辟邪,师傅在看什么呢?他一样抬头看着狭窄的天空,流星?
辟邪扑哧一笑,沉默了一会儿道:小顺子,你可要记得,凡是美丽纯洁的东西,都和这流星一般,不会持久。你为它迷惑依恋的时候,它已经消逝沉沦了。
啊?小顺子挠着脑袋,什么算是美丽纯洁的东西?
春花、秋月
小顺子呵呵地笑,师傅,我都替你觉得难为情。
人心。辟邪转过目光道,纯良的人心是世上最易腐朽的东西,所以
所以,不可轻信。小顺子道。
儒子可教。
六爷么?司礼监提领乾清宫关防的太监听见辟邪的声音,上前道,姜统领要我传个信来总督京营戎政贺冶年府里传来消息,贺大人病危。
贺冶年的病来来回回折腾了小半个月,辟邪因同在京营当差,不但自己去看过一回,又奉皇命探视了多次。因太医说了实话,贺府便早悄悄备下了寿木,家中人等都围在病室附近,等着他交待后事。到了二月十九日,贺冶年却突然精神了起来,张目能言,叫人替他擦了遍脸,支撑着坐起身,还喝了些参汤。
他第一句话,却是问伺候在床边的贺天庆,朝廷里有谁在么?
姜放在。这些日子每天都来。
难为他了。贺冶年吃力地道,请进来,我有话说。
贺天庆微作犹豫,才出去相请。姜放大步流星迈进屋来,一望之下道:总督大人看起来是大安了。
贺冶年摇头笑道:回光返照罢了。
姜放坐在他身边道:贺兄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
姜兄,贺冶年见众人都退出了,才道,你我同年从军,共击匈奴,算不算有些同袍之谊?
当然。
你我一同选作大内侍卫,相互扶持,也有联手退敌的时候,算不算有些同僚的情分?
有。
既然如此,你告诉我,我领兵尽责二十余载,所向披糜,今日里,只求战死沙场却不得,反而手中无兵无将,无剑无枪;上,主公猜忌;下,旧部离散,是为何故?
他娓娓道来,不见有半分怨恨质问,令姜放迟疑不定。贺冶年微微一笑,姜兄,十几年前,你、我再加上刘思亥,也能称得上北军三俊,也曾惺惺相惜,引为知己,是何时开始生分的呢。
姜放道:贺兄心里真正的主上,和我侍奉的并非一人,故而渐渐分歧。
不错,你我并无私怨,然而朝中激流湍涌,择主犹如择木,我抱错了一根朽木,所以沉沦,怨不得人。他喘了口气,再度振奋精神,我贺氏一门,五十年间上将七员,到我这一代,只剩下我们兄弟二人从戎,我眼看是不行了,而我兄弟天庆,却不是个很懂事的人,仗着我的官职,从来都有些不知轻重。姜兄与我同僚二十载,就如他的兄长一般,请姜兄替我照顾管教于他。
姜放道:贺兄既然这么说了,我本不应推辞,只是天庆兄弟早已成年,不一定愿意听我的话。
你是他的主将,以军令约束他,不会不从。我只求他不要像我这般,卷在朝廷纷争里,但愿他能一心一意地做他的军官,杀敌报国,就算有朝一日为国捐躯,也是死得其所,比我强上万分。
原来如此。姜放点头道,贺兄的意思我明白了。
好。贺冶年不住微笑,精神又开始涣散。
姜放见状,忙叫了大夫和贺冶年亲属进来,贺府顿时一阵忙乱。姜放坐在不远的小客厅里,听得出来进去的脚步声不断,小半个时辰后,似乎是贺冶年大叫了一声:他忘了我了病室那处猛的一静,之后便是抢天恸地的悲嚎。
姜放默然走出贺府,哭声已透过几重院子传出,门前小厮似乎带着树倒猢狲散的茫然,愣了半天才赶着替他牵过马来。
天气还真是暖和,姜放放纵缰绳提马缓行,心中被阳光烤成一团懒洋洋的炙热明知是火烧般的难过,却又没有气力发作姜放被无奈纠缠许久,抬起头,发现坐骑已将自己带过了双秋桥。兰亭巷前百废待兴,牌楼烧去,却改作了三层的花楼,工匠正细笔在梁枋上绘彩;一路翠顶竹蓬也恢复了旧观,将阳光映成了葱绿,照得行人都是面有菜色。
栖霞院的人远远便来相迎,栖霞闻讯连忙重新点了胭脂,新梳了头,才赶过来。
怎么最近不见你的人?小合口可忙?她从姜放身后抱住他坚实的后背,轻声道。
姜放望着窗外新竹,仍是无语。
贺冶年病殁了?
姜放浑身一颤,点了点头,他早年也可称得上是万军中的大将,到头来却是遭皇帝猜忌冷落,郁抑成疾,抱憾而终。我与他也是一样,身不由己卷在朝廷纷争的漩涡里,现今这个世道,想做一名纯粹的武夫,也这么难么?
栖霞的脸庞摩娑着他的背脊,叹气道:切不可这么说。乱世才出豪杰,各人自有各人的天命。
栖霞,姜放转身揽住她道,我生来便是武夫,并无经天纬地的资质,你告诉我,到哪一天,我这样的人才能一心一意,为战而战,心中没有半点愧疚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