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贺冶年 [4]
栖霞嗔道:你怎么又有愧疚遗憾了?
原先王爷征北时的爱将,也只剩刘思亥和我还在军中,说来却又各为其主,谁知道今后战场上会不会相见?你、我、主子爷每时每刻所想的,都是中原人自相残杀,就算我举手歼敌万众,立下不世战功,又有什么荣耀自豪?
你啊!栖霞掩上他的嘴,微笑道,你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何以还是这么想不开?人的性命会消亡,人的名誉会谤损,人的贞节会玷污,只有人的争斗永永远远不会停止。征战,因人的贪欲戾气而生,从来谈不到荣耀自豪,更没有愧疚遗憾。枉你从军多年,你刀下的亡魂听你这么说,岂不要抱怨死得冤屈?
是我庸人自扰。姜放笑道。
知道就好了。栖霞抿嘴笑,今晚她道,你留在这里么?
她的嗓音正如此时春日里轻拂竹林的风声,微微的沙哑和浓郁的慵懒,让姜放不由自主地点头。
我差个人去府上跟太太说一声。栖霞整理衣襟,恋恋不舍地放开姜放的手吩咐门前小厮速去报个信,又叫小鬟捧着净手的水盆服侍姜放更衣,才不片刻,便有人急急向栖霞禀报,栖霞脸上欢娱顿失,转回来道:府上人正满世界找你呢!宫里急召。
是吗?姜放跳起来佩上腰刀,一把抓住栖霞,你不高兴了?
还好。
纵使难舍难分,却仍然还未到长厢斯守的时机,栖霞转开脸无奈地赌气。姜放将她的手紧紧一握,飞似的走了。
冤家。栖霞啐了一口。
姜老爷怎么走了?小丫头们围过来惶惶地问。
贺冶年一死,皇帝急召姜放进宫,想必京营总督的职位已非他莫属,这么一来便不能再兼着领侍卫的正差,从今往后常驻小合口,相见自然更难了些。
栖霞于是叹道:姜老爷急着升官,等升了官这里就不得常来了。她心里未免有些委屈自己还在念叨不休,却只怕这种顾虑从未在姜放的心里闪过一闪。
姜放和辟邪此时都在为领侍卫大臣一职的人选绞尽脑汁,御前商量下来,仍只有姜放的副手郑璧德顺序升任。皇帝道:此人的才干虽不足以与贺、姜两卿相提并论,但也中规中矩,这些年来没有出过错,就是他罢。
心腹的人似乎还都太年轻,就算提拔上来,能否服众也难说得很,连辟邪在私下里也不禁叹道:真是多事之秋。原打算贺冶年能替我们挡一阵子风,我们也好京营、宫内两头都抓住,现在看来指望别人都是靠不住。
姜放道:别人?郑璧德虽然才干平庸,却也是老王爷的旧部。主子爷指的自己人又是谁?
这便是他的致命伤。除了你,我实在不愿意把这大内里里外外的戍防让到别人手上,京营方兴,又须得有你这样的人压阵,游云谣难得聪明,本来可以暗中协助郑璧德,现在却只能放在紫南门外不动。凡事难得两全,只好我多往侍卫值房里走动。
内臣插手侍卫的事,官面上总说不过去,更何况还有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呢。
我不会平白无故招惹他们。侍卫戍防平日里自有惯例调度,想来不会有错,就怕有什么特别的情形,郑璧德乱了手脚。
姜放点点头,既然辟邪亲自要管这件事,那再好不过。他便放心领了皇帝的旨意,至小合口上任,由辟邪来往两地亲自带来大内消息。
此时大军在凉王必隆的统领之下,早已出雁门五百里,在出云隘口驻扎,王举在二月二十六日会合大军,继续推进一百里,二十万骑兵分成四路,于西努阿河以南分筑壕营,守护相望,阻击开春南下的匈奴部族。
同日,如意也顺寒江到达大理境内,大理太子段秉亲至码头迎接,公主隔帘答礼,并无失态之处。
辟邪看了如意的密折,也算松了一口气,拿着折子从值房里出来想禀奏皇帝知道,李及上前笑道:六哥儿别费这个劲儿了。
怎么?
万岁爷在桂合宫呢。
昨晚不就在那里么?这还是大白天呢,又去了?
是还没回来。李及吃吃地笑,自去年夏天,万岁爷就没个清闲的时候,现今有空歇口气,多好。
辟邪点头,道:对,你说的对。说罢转回值房,将折子扔在案上,小顺子,收拾咱们的东西,回居养院。
好啊。小顺子大喜,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我早就想回去了。
辟邪吩咐李及找人传递来往的公文折子,带着多件没有看完的密折搬回居养院自住。李及不知他什么意思,忙告诉了吉祥。吉祥摇头笑道:他一天见不到皇上,便有百件大事无人定夺,时日一长,当然会焦躁,不如让他回居养院一边办差,一边养着身子,他也极累的。
是。
告诉他有急事便上桂合宫来,万岁爷最近在这里批折子。
李及颠颠地又来找辟邪,听他回答得干脆我不喜欢往嫔妃宫里走动。
哦,好。李及被他一盆冷水泼将出来,摸不着头脑,对着明珠捶胸顿足,姑娘替我评评理,我两头跑来跑去,是为了什么?
呦,明珠言辞犀利,扑哧一笑,难道是为了六爷么?您老心里装下自个儿就不错了。
话是这么说
知道了,知道了。明珠笑着赶他出去,该说的,我都会说的,您老放心当您的差,没人敢挤兑您。她折回来替辟邪屋里开了窗,明亮的阳光下,辟邪似乎有些不堪重负的脆弱。
明珠。辟邪放下笔,转过头道,我最近很累。
我知道。
脾气也不好如果冒犯到你,你可不要生气。
明珠笑道:六爷真是狡猾说了这样的话,以后就能随便地言语冲撞了么?
辟邪被她说得笑起来,又要取笔,让明珠按住道:我是没什么,不过那李及,六爷可就已经冒犯了。
不要拿自己和他比,辟邪有点不高兴地道,他是活该。眼见明珠一付无话可说的气恼样,不由柔软了语气,我昏了头了。
他对着一桌子折子公文,捂住疼痛的眼睛道:十万征勇从各地屯营陆续开拔乐州,白羊西域的马匹和粮饷辎重业已源源不断送上前线,这些便是我做的事。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有的时候,看着这一堆折子,我也会觉得惊悚。一个批复出去,会有多少人担上干系,一道调兵的手令出来,又会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地送死?要是皇帝在一边,假想这些都是为辅佐他,不过是为我朝的社稷,不得已而为之,我倒还平静些;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不停地疑惑,这些是不是都为我的私心,是不是都为我一门惨死所做?那几百口人命值不值得天下的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