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使 [4]
——母亲,你让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
难道命运让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见到这个男人吗?
母亲!
“也许你没有想到,大气调节机‘云使’是你母亲间接命名的。”尤定熙走近了一点,小心翼翼地吐露着尘封的故事,生怕吓住这个青年。
“母亲从没提过。”朱紫表面依然平静。
“那首歌呢?香巴拉的推广歌曲,全世界人都会唱的那首歌?是你母亲做的,你难道不知道?”
朱紫茫然摇头。那支从他幼年时代就在各种场合被强制洗脑的歌,作曲者明明写着“CHELIZHU”,他怎么会想到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那你应该知道那首歌的名字,也叫《云使》。”
[1]此处指未来出版的刘慈欣科幻小说集。《混沌蝴蝶》是他99年创作的一篇科幻小说,前南斯拉夫科学家亚利山大用砸冰块、炸海水等方式刺激大气敏感点,让贝尔格莱德上空阴云密布,以应付北约轰炸,后计划因政治原因半途夭折;文中提出的改变气候的方式很有新意。《云使》主体构思产生于四年前,今年笔会间向大刘寻求技术支持,才得以成文,在此衷心致谢。
时隔27年,尤定熙闭上眼时,还能清晰地想起蝉衣的模样。站在云海中的她脸色苍白,干裂的嘴唇是病态的霜白色,一对因为辛劳过度充满血丝的黑眼睛却兴奋得熠熠发光。
二十一世纪是个奇怪的世界,甚至连一个事关人类未来的重要的科学计划都需要依靠商业手段来争取大众的支持。当时,第一个气候调节站点如果建立在海底可以取得最佳效果,建在地面则可以节省巨额开支,而最终,罗兰阿瑟决定先在中、印、尼三国交界区域的喜马拉雅山脉上空修建香巴拉的天空站雏形,就完全是出于商业化的考虑。
蝉衣当年刚满三十岁,她为梦工厂的动画片《长征》创作的主题曲《忧伤的土地》获得了当年度的奥斯卡最佳歌曲奖,因此被邀请加入这项推广计划。为了给香巴拉计划的全球推广行动写一支广告歌,2030年7月13日,蝉衣来到当时的天空站考察。三十四岁的尤定熙,那时作为罗兰阿瑟手下最得力的助手,负责天空实验站的部分实验,和他接触、了解天空城的运作原理,是蝉衣为完成任务体验生活的必要步骤。
为了真实感受香巴拉的气候环境,她从喜马拉雅山下的基站开始,每上升一千米的海拔就停留适应一段时间,到达海拔万米的天空城后,她也一直待在气压、含氧量更接近外部空间的过渡间,然后直接走上天台。这个作风奇特的女子,还请印度最优秀的梵文大师朗诵伽梨陀娑的《云使》,制成唱片在万米高空的天台上播放,自己随着诗歌的韵律和节拍跳起慢步舞,感受人类千年梦想中对天空的美好向往。
“《云使》采用的68节对仗音步,模拟了夏季雨云在天空中缓缓流动的声音,在音律上有一种无法超越的美感。”她说,“美,是推广歌曲的第一要素,旋律要优美、感人、大气。”为寻找天空城的美,她付出了六个月的时间,其间更有几次倒在天台上,健康严重透支。这样豁出命来创作,难怪2031年初,《云使》一经问世,便成为传唱不衰的名曲。
任务完成后,蝉衣在天空城逗留了四个月,之后突然不辞而别,自此杳无音讯,从音乐圈彻底消失了。十多年后,她以半路出家的画家身份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中,但依旧深居简出,少与人来往,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当年以笔名“CHELIZHU”扬名国际乐坛的就是现在的蝉衣。
朱紫听尤定熙淡淡地说着陈年旧事,心里却止不住翻江倒海。母亲离开天空城的时间,大致应该是2031年的5月中,距自己的出生只有7个月。按常理,那时她已经怀孕。当然,不能排除她和别人交往的可能,但是从《云使》这本书上抄录的语段来看,已不能做第二人想。
这次来香巴拉,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惟一想确定的是,自己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此刻,绝不是滴血认亲的好时机,也不适合上演千里寻父的大戏。
他用颤抖的翻阅手中的诗本,难受得几乎窒息。
书中小神仙药叉被贬罗摩山,在苦修之地思念远方的妻子,托付路过的云使替他送信,之后,他的思绪追随着那朵云彩飞越千山万水,去到了爱人的身边。千年前的经典现在看来朴实得过分,然而也许是因为那无法传译的68音步的雨云行进之声。(相连的两次处理建议改回原版。从“大戏”直接跳到《云使》的情节如果不加入翻书一节会让人感到突兀。而梵文中的音乐美在中文翻译中无法重现,因此读者只觉得这首诗过于朴实,似乎对不起经典之名,而“难受得窒息”放在这里就产生了歧义。)
不知不觉中,他又翻回了扉页。
“……分离的时期,无羁的愁思飞渡江河,飞渡山岗,飞渡森林。屋隅的哭泣淹没在路途
的熙攘之中,最后抵达盖拉莎山,显出缱绻的真相。”
想到二十多年来母亲将他养大的辛劳,正好被这些诗句映照,而写下它们的时候,也许恰是她和父亲两情缱绻之时,他持书的手止不住颤抖,
尤定熙一直沉默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此时忽然说:“给你母亲打个电话吧。你到了之后,好像还没有给她报过平安。”
朱紫回过神来,恢复了原先的神态,仰头面对这个可能是自己父亲的男人。两个人的脸上都覆着一层虚假的平静。“好吧。”他说。他有太多的疑问想从母亲那里寻找答案。但是,现在的时机合适吗?
尤定熙用桌上的联络器拨通了蝉衣在黄山隐居所的电话,按下了免提。几声长音后,对方话机轻响一声,传出蝉衣的留言:“我是祝蝉衣,我这会儿不在。如果有事请留言,我会和您联系。”
沉静温柔的声音超越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没有丝毫的改变。
那声音响起的刹那,尤定熙的肩膀收缩了一下,他停顿了两秒钟才转向朱紫,轻轻说:“说吧。”朱紫避开他的目光,低头对着话口,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他后悔了,他不想和母亲说话,他怕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失去完成那个计划的勇气。但身旁那道沉甸甸的目光压着他,使他不得不开口:“妈,到了,我在香巴拉。”
“蝉衣,我见到朱紫了。他是个好孩子。”尤定熙强压着心里翻腾的巨浪,吐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也许她不在反而好,否则他不知会说出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