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 - [赵海虹]

云使 [8]

  波动来袭的刹那,热血涌上脑部,他一下子懵了,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感到胸闷得无法呼吸,全身抽紧,仿佛内脏都要从喉管中挤出来。

  “朱紫,你怎么了?”

  听到尤定熙的声音,朱紫立刻警醒,没有时间了,上亿个装着特殊药物的纳米胶囊在血管里巡回,在危险的高血压下,血液中的胶囊一定已经融化,全身循环的血液和胶囊中的特殊药物化合,世界上最奇特也最不可思议的液体炸药即将产生。爆炸发生只是十几秒钟的事了。

  他凝聚所有残存的意志,拍下操作台上对应左舱门的紧急开关,强风立刻涌进舱房,猝不及防的尤定熙惊得脸色煞白,他去按紧急开关的右手被朱紫紧紧拽住,而朱紫刚握住驾驶座弹出扳手的左手也被他死死握紧:“你干什么!”尤定熙惊怒地大吼。

  “快逃……爸爸。”朱紫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他用最后的力气从滚烫的胸腔里挤出这四个字。他的目光,悲伤,痛苦,绝望,而坚定。

  他的目光,焦急,慌乱,热切,而深沉。

  ——快逃,爸爸!

  这是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儿子的呼唤。

  尤定熙惊怒之间,在朱紫的脸上看穿了所有的答案。这时他已无法追究细节,也无须追究。他明白这个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即将让自己的一生事业毁于一旦。

  而他已经没有时间挽回。

  惟一的办法是将朱紫弹出舱外。但是,他的右手被朱紫拽着,他的左手不能离开扳手。

  他只能逃生而已。

  松开左手,由朱紫拉起那个扳手,那是他最后的生存机会。

  尤定熙有一秒钟的犹豫。

  ——快逃,爸爸!

  朱紫的脸已经涨成紫红色,汹涌的血液在身体里奔腾,他似乎已经听到它们冒泡的声音。火热的液体烧灼全身,他仿佛被扔进了沸腾的油锅,体内所有的液体即将从亿万个毛孔中喷射出去。

  意识消失的刹那,他感到自己的左手被铁钳般的手紧紧握着,身边的男人用温暖的目光望着他说:“这次,我不能再……”

  然后,炽热的血液冲破血管,毫不留情地炸开肌肉组织、一往无前地爆裂皮肤,带着生命最后的疯狂力量膨胀释放,那一抹鲜红的颜色和沉闷的声响在万米高空的云层间荡漾开去,一波又一波不断回响,掩盖了尤定熙没有说完的话:

  ——这次,我不能再抛下你……

  这次,我不能再抛下你。

  【2057年5月31日中国·黄山】

  今天,蝉衣起了一个大早。其实她一夜都没能睡着。

  她在卫生间洗漱时呆望着镜子。

  镜中人已经老了。长发中掺着大绺的银白色。藏在黑暗中的面容和二十七年前一样,但一旦开灯,就看到爬满嘴角眼边的细纹,还有眉间两道深深的沟壑和沉积了岁月的浅黑眼袋。

  她用纤瘦的手指抚摩镜中的面容,一寸寸抚过五官,口中低声呢喃:“额头……像你。眉毛……像你,眼睛……像我,鼻子……像你,嘴巴……像我也像你。”

  窗外有清脆的鸟鸣声。她走到窗前,望见一只蓝色的长尾喜鹊在窗外的山脚下欢快地跳跃。

  “这是报喜鸟啊。”她心事重重地笑笑,面对黄山晨曦中的美景伸了一个懒腰。

  “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微笑的她,不知为何,竟又落下泪来。

  04/09/12初稿

  04/09/23二稿

  04/09/25最后修改

  【琐碎的后话】

  《云使》最失败的地方,是没有阐明一个更加中立的立场。

  当然,我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实现风云世界的老师,用概念和理论做出的模拟程序一定是可靠的吗?”

  其实,四年前开始这个构思的时候,天空城是代表科学乐观昂扬的未来。从个人角度说,我很希望有朝一日,气候能为人类控制。那时执行计划的朱紫,更加固执,思路也更加简单。

  后来有了911,当时当日,觉得对任何在天上发生的爆炸事件都产生了生理恶感,这个构思就被搁置了。

  去新疆时认识了SUMMER,当我问到她关于人工控制气候的想法,她很坚持的说,自然本色才是好的,人工造就气候形态是一种对自然的变态。SUMMER是“自然之友”,经常参加北京郊外的种树活动。可是我这么信任的SUMMER这么说,我就对人工控制气候的光明未来的信心就打了一点折扣。

  倘使小说中可以让父子辆有更加充分的观念碰撞,不至于让每一个读者都认为作者大概是同情朱紫,那样才算是把我的主旨传达到位了。不过显然我在这个方面欠了火候。

  其实父子俩的观念不过是我思想的两面,一面是对新技术的积极,一面是中国传统的思想,下意识认为天地阴阳自有平衡的法则,用人为方式破坏就会带来不可知的灾难。

  反复在朱紫身上着墨,是为了让他有足够的理由实施如此惨烈的行动。

  2002年,写《宝贝》的同时,写下了开头黄山的一段,以2000年的黄山之行最留恋的步仙桥开始,但是写完这一段(当时正热中于从文字中挤掉抒情成分),就受不了那样的文字,觉得用这种风格贯彻全文会非常恐怖,又放弃了(蝉衣和朱紫的名字也是在黄山背景文字的气氛渲染下随便冒出来的,完全没经大脑,不过后来懒得考虑,就一直沿用了)。今年重新续写时,加入相对不那么粘腻的技术内容后,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儿。

  其实对文字我从来是觉得吃力的,看程婧波、潘大角或者桌子的东西我总会特别羡慕,他们的文字仿佛毫不吃力就可以那样轻灵曼妙。我写的顺时也不过够个“自然”,不顺的时候就比较艰涩。

  小说快写完的时候,俄罗斯的黑寡妇又炸了飞机。让我又恶心了一回。

  当然,《云使》是关于人对未来的信仰和选择的问题,朱紫的行动建立在不会伤害他人生命的基础上,尤定熙之死是出于父子之情的自愿,但是在整篇行文时,还是不得不考虑可能给读者的连带印象,慎而又慎。

  关于爱于责任。

  回想起来,这些年写的那么多篇目,大多写的是同一种人,小胡子和莉莉苏之外,主角经常是一根筋的人。特别形而上,没有一个意义就活不成,为了意义什么都不顾。但是确实有一些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或者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一根筋”的人坚持的所谓道理和意义,有时是爱情,有时别人不太理解,往好里说是执着,往坏里说是钻牛角尖。《云使》里的三个人都是一根筋,但最后两个男人死得痛快,最后留下的依然是活着痛苦的女人。

  不过炸掉“云使”号,并非消弭灾难,世界从此太平,事实上,相应的气候灾难即将开始,只不过“与日后可能引发的无法挽救的大灾难比,这些只是小小的预告而已”,又或者,香巴拉计划的执行者有能力力挽狂澜——而那,便证明朱紫的担心是无谓的,不过为了这样一个概率,牺牲也依然有意义。抱歉又是意义。

  2004年笔会前后创作了三篇新作,最后完成的〈〈云使〉〉由于各种考虑反而是最先发表的,之后05年2月,完成顺序第二位的〈〈2004笔会纪事〉〉也将发表,反而是最早写的〈破碎的脸〉我犹豫了很久才和杂志社确定了投稿版本。怎么说呢,那一篇最像我早先的99年前的风格,但那种风格,与我已经有点隔膜了。

  有时候想着觉得有趣,俄狄浦斯的故事是杀父娶母的两大罪孽,YOCASTA里是后半段的娶母(非遗传学上的母亲),云使是前半段的杀父(其实是父亲自愿陪死),共同拼全了一个古典悲剧。

  算是一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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