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柱 [3]
黑精卫也不与他多话,自己接着干自己的活去。李昶几次想开口,见黑精卫板着个脸,却也不想触她这个霉头。无趣之下只好将孩子从背篮里抱出来,高高地抛了起来又接在手中,小家伙格格笑个不停,突然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爹。李昶怔了一会儿,就连黑精卫手上的皮衣也掉了地。李昶将孩子左右晃了晃,连说:再叫一声,再叫呀,再叫!那小家伙手里的球落地上了,他指着球嘴里咕嘟个不停,再也不肯理会李昶。
李昶不敢置信地问黑精卫:他刚才真叫了?他什么时侯学会的?黑精卫也很惊讶,一边拧着孩子的脸,一边笑骂道:先前也没有听你叫过,这是怎么了?没良心的小东西,你娘成天背着你,你不叫娘,却先叫他!孩子经她这一折腾顿时哇哇哭叫起来。李昶忙抱着孩子躲开,胡乱亲他的脸蛋,笑道:不准打我儿子,不准打我儿子!孩子被他脸上的胡茬子刺痛了,哭得更加厉害。
看着他们两个笑闹,顾澄觉得自己在这间小木屋里面呆得着实尴尬。前半夜骆马湖畔的那场恶斗,遥远得有如一场噩梦。他端在手里的肉汤已有些凉了,便尝了一口。又辛又咸的汤呛得他差点吐出来。想来精卫盟盟主的针线虽说已经做得不错了,可这厨艺还真是没什么长进。李昶每日里要吃这样的食物,顾澄不由得就有些同情起他来。顾澄将勺子放回锅里,锅上热气滚滚迷糊了他的眼睛。骤然间,他与李昶初会那天晚上就出现在眼前。
真舒服呀!顾澄一边系带子一边跟着李昶从澡室里跑出来,笑道,到底是李家公子,果然是会享受。他此刻脸上发烧,肯定是红透了,却见李昶肤色依旧白皙,不由奇道:我今日流了这么多血,你一点伤都没受,怎么还是一张死人脸呢?你身上到底有没有血呀?
正说笑着,有一名侍婢托了两只水晶杯子送到他们面前。杯上凝着一滴滴的水珠,杯内酒液澄清,色作琥珀。淡如芸草的芳香轻漾出来,令人未饮先有了三分醉意。顾澄终于见着了酒,哪里还忍得住,一把抢过来倒进口,直冰到腹里去,却只图了清凉,那酒味如何半点也没品出来。李昶自没这他这么急,两只指头拎着杯子微微摇晃,方才呷了一口。
侍婢见他的样子不禁以袖掩嘴,顾澄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好酒呀,多谢姐姐了!侍婢白了他一眼,嗔笑道:才不是奴家送你的!是我家凤凰姐姐让奴家奉上李大公子的。凤凰姐姐?顾澄问了一句。是呀!侍婢向着外头指了一下。
这时有清风拂来,吹散了澡堂中弥散出来的水汽,顾澄眼前一亮。走道尽头是一道翠竹栏杆,与横廊相通。栏上纱碧似烟,弯月如钩。残月斜斜挽在纱帘之上,似乎没有了这温存的一挽,碧纱便会随风散去。帘下一个长发黑衣的女子背向他们扶杆而立,衣与发都似水雾一般在风中浮游。她的肩头极瘦,让人忍不住就生出握于手心的想法。五只扶在杆上的手指莹白似玉,略略翘起的指甲透亮如水。她微微侧了身,露出一抹浅浅面颊,恰似此时帘上的那弯琼钩。
那侍婢走到她身边,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不时发出几声轻笑。她却只是静静地听着,便转身走去。她这一动,长发飞旋如搅起一圈漩涡,便露出了半边侧脸。而一动之后就走进了横廊。这一刻顾澄明白了什么叫惊鸿一瞥。除了这个词,他再也无法述说方才所见。
顾澄张口结舌地转过脸去看李昶,发现李昶面上透红,目中晶亮。顾澄不免觉得好笑,推了他一把道:你脸红得好厉害!
李昶回了神,摸了摸面颊,喃喃地说:洗澡水太热了。顾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天夜里百雀阁被李昶包了下来。李昶其实并非欢场常客,这般作态,或者有拢络顾澄的用意。顾澄当年少不更事,也未尝没有被这一番盛情感动。
是夜,红烛倚台,兰灯悬空。霞浆胜火,美女如云。每个女子都有一个好听的鸟儿的名字,都会清歌一啭,妙舞百般。
顾澄那时并不知晓百雀阁是精卫盟的秘舵,精卫盟在这里下了大本钱,搜罗来四下的美女,是为探听消息之用。只是尽情痛饮,怀红拥翠不亦乐乎。那样没心没肺的欢乐,现在只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可当时李昶定然已有了怀疑,所以整晚上都喝得不多。顾澄有时透过珠翠锦绣,醉眼矇眬地看到李昶的眼睛。他的眼睛好似一口深井,满堂彩辉都无法照透,在谈笑空隙里自以为无人发觉地盯着黑衣的凤凰。
百雀阁里的头牌红姑娘凤凰,当然这只是在百雀阁用的名字。她就是当时势力尚不为人所知的精卫盟盟主黑精卫。那时他想,李昶怎么会这么害臊,喜欢这个女子便叫过来嘛,为什么只是看着。虽然顾澄自己也为黑精卫的美色震惊了一会儿,不过既然出钱的人是李昶,他还是很识趣的。于是他端了一杯酒,捧到黑精卫的面前道:请姑娘唱一曲罢!然后又摇晃着走回李昶身边道:李昶,你整日拿着那支笛子,总不会是当摆设的,吹来听听如何?
黑精卫敛袖而笑,粉腮上两个小小的酒窝一现而没,道:李大公子笛技名动江南,多少名士雅客求一曲而不能,顾公子难道不知么?顾澄一时发窘。
李昶取了玉笛出来,在唇上一掠,便生出一丝凛烈之极的清音,仿佛战马扬蹄,号角高吹,长风四起。一堂靡靡之音俱被这笛声所破。一调过后,他便停了下来,看着满堂皆惊的众人笑道:我这笛子怕是不合在这里吹呢!
一时无人答话,黑精卫却盈盈站起道:大公子不愿让奴家这等卑贱之人得聆雅奏便罢了,何必又来吓唬奴家。奴家听说大公子的《紫云回》吹得极好,一曲曾令秦淮河上最出名的弄纤姐姐长舞一宿不倦,想来大公子是嫌奴家们粗俗,不肯赐曲了!
顾澄听了马上在一旁起哄道:秦淮河上我又不是没去过,这几位姐姐哪里就差了,李昶你快别推了。
后来李昶果然吹了一曲《紫云回》,这曲子据传是唐玄宗梦游仙府所得,吹出来的气象自然华贵庄雅,瑰丽堂皇。黑精卫和其余七名女子手执羽扇而舞,也自是尽极妍态。乐雅舞美,可顾澄反没有留心在意。他那时喝得也不少了,又不懂音律,过了一会儿便有些迷迷登登,连何时换了曲子也不晓得。
到了后半夜,顾澄和女子们笑闹得累了,从水袖彩裙中挣脱出来。他突然发觉李昶不见了,又没有找到黑精卫,心中笑道:先前那般庄重的,这会却是躲起来了,看我来撞破你们!便执了一把酒壶,跌跌撞撞地四下里走着,每间房子里都推开看上几眼,嘴里喃喃道:你们在哪呢?给我出来,给我出来。若是换了如今,再醉得厉害也不会去干这等轻薄事。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后怕,那夜若是撞到了精卫盟的什么机密,恐怕要命丧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