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飞燕 - [天平]

第四章 冬 [4]

  少年刀尖上落下一条淌血的事物,弱飖看了一会,才醒悟过来,这却是楚方的舌头!少年手中厉光再闪,便有血水淋了弱飖一头一身,更有一物从楚方身上飞起,那事物撞在软白的残瓦上,使得大块雪团落下。那雪团未及至地,便化为赤红,与血水无异。那竟是一条小臂!

  弱飖叫道:杀了他就行了,不要折磨!这一声她拼尽了全力喝出,以此时油尽灯枯之态,居然也震得松针之上雪粉簌簌而落。却又见耀目之极的刀光频闪,每一道电擎似的炽光过后,就见楚方从地上跳起一次,如被电击中的鱼儿,跃动不已。他身上便又有肢骨脱飞,弥于眼前的尽是猩红的雨滴,地上很快就再不见一寸净雪。

  弱飖欣喜之情无影无踪,心中的恐惧只有比方才更甚。她猛然醒起,此人已不可以常理度之,更觉自身处境极危,勉力提气,便欲逃走。方一动脚,少年立即发觉了。他放过了在地上犹自扑腾的楚方,斜提了明刃而来,经过楚方的身子,也不相避,也不跃过,而就那么踩在上头,仿佛脚下踏着的不过是一方玲珑的太湖石。弱飖此时已看不出来,他踩的是楚方身上那一个部位,因为此时这具血肉,已经没有了人形。

  他身上的衣裳在雪景中本略现微黄,可此时,于一地绯艳之间却白得刺目。他这么一步步走来,弱飖心头一点点沉下去。她握了握手中残刀,欲要挺身一战,却又提不起半分意绪,于是将那断刃往少年身前掷去,也不看可有结果,转身便跑。

  方止迈开半步,就觉身子一轻,然后才感到膝下凉飕飕的,不待她低头去看,整个人便已重重砸在地上。雪粉从弱飖睫上抖落,弱飖见两样长形的物件从灰蒙蒙的天际中落下,掉于她身侧。那上面的料面花样好生眼熟居然是她今日穿出门的紧身长裤的色泽!

  这电光火石间,弱飖倒不觉痛,反而心胸中澄明无比,十年间几许人事倏忽而来,如白驹过隙。她突然伸手从脖子上扯出一根丝绦,叫道:给我个痛快,阳阳!这声音本是尖利的,却似被厚厚的积雪吸了去,变得哑然疲怠,如久病的老人,于将死之时,唤叫儿孙。

  刀光毫无犹疑地再次一闪,好似这一声并未听入耳中。寒流掠过,弱飖如没入雪洞之中。略有知觉后,弱飖细看浑身上下,却没有再少了什么。她方自愕然,才觉出项上丝绦已空,那丝上的白玉环呢?

  玉环躺于少年的掌心,通体晶亮。在污血中浸了这多回,它还是这般明洁如初。少年握紧拳头,另一只手抬起,揭去斗笠,远远掷开。

  弱飖不由苦笑,为何没有想过怎么会有人那么酷似雷老爷子?这世上若有人可令张三虎叛她,大约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大概是那时有忠诚的仆人将他冒死救下了吧,又找了个相仿的做幌子。她也终于明悟,为何张三虎这么快地弄来履历;又清楚,为何会于此地遭遇楚方。那是要一并报仇来的。她这般想时,并无一丝愧恨不甘,只是深觉原来现世作孽定是现世报的,来生之说,终究渺茫。她合上双目,等着冰凉的锋刃吻上她的颈侧。

  可是许久无声,当弱飖再抬头时,只见看见那少年衣袂翩翩,跃过楚方的身侧时,他手中有微芒疾出。楚方那尚在略略蠕动的一团残躯顿时松懈下来,静卧于地。然后便是天地寥廓,人去无踪。

  弱飖不晓得方才那一刻,少年眼中,是否有一只红霞般的纸鸢斜过,还有嘹亮的哨声,高亢直入云霄。她这样躺在那里,目中只有蒙蒙的疏空,心上只余茫茫白的一片。温热的血水从她双膝断处淙淙涌出,她的生机也一丝丝随之离体而去。弱飖觉得很安心,似乎这样子死去,本也是一件不坏的事情。来去清爽,了无挂碍,不再欠人,也无人欠己。

  不再欠人?无人欠己?弱飖突然想起来,不,自己还欠了别人,还有人欠了自己。弱飖猛然坐了起来,扯下一幅衣裙,扎紧了大腿下端。展铭!你现在怎样?没了我的援兵,你可应付得来?你现在在哪里,你还活着吗?她双肘着地,五指扣紧了地面,爬行了起来。

  一路上不时有石块草梗向她身上面上划来,可她都已全无知觉其实若有人方才经过断膝之刑而不觉其痛的话,只怕也没什么可以让其疼楚。她并不晓得能上哪里寻展铭,平日里精明的头脑此时已全然失了效用。她更不去算计,因为只消一算,便可知她绝不能爬到他们曾经约定的地方去。弱飖发上的珠玉一粒粒散落下来,锦衣一缕一缕被砖棱挂下。仅有惟一的意念在对弱飖说:再用一把力,再用一把力爬,爬,爬!她在心里狂叫:苍天呀,让我再见他一面,再见他一面。我罪孽满身,可若能再见他一眼,我甘愿千生万世永堕轮回!

  猛然,弱飖的头撞上了一方坚硬的东西。原来却是昔日雷家大门的门槛。弱飖将一只手臂越过条石,死死地扒住了,想要将整个身子翻过去。双肩却已虚弱如纸糊的一般,怎么都撑不起身,每每翻到一半处,便又滚了下来。反反复复数回,这平日抬膝可过的石条,却如天堑绝崖一般,无以跨越!弱飖终于气馁,她坐卧于石下,不甘心地想道:原来,终于是不可再见了!这想法一浮出脑海,支撑着她的最后一点灵智便如雪临火上,消溶无形。她眼前的雪光愈来愈亮,眼中被这白晃晃的光芒占满了,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这一刻,还有另一人的眼中,也是如夏日正午时骄阳的那种炽光。

  展铭脑中发晕,便是再如何用力,依然吸不进一点气来。黑复刀刃上的锐光似乎要射透他的眼睛。展铭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方转过身去,终于见到自己身后的属下,不敢与他对视,眼中闪过怯懦不安的神情。展铭想开口质疑,可这时整条舌头已经麻痹起来,发出的只是一些呀呀的低声叫喊。展铭知道他中毒了。

  展铭想出剑,但他脑海里弱飖的面孔像马灯似的转个不停。幼年的相依为命,那全然依赖信任的目光;十六岁时的诀别,她如此的无情,让他每一念起忍不住生出无法自抑的杀意,只想与她一剑同刎,让这卑污的人世再也不能将她夺去;这些年来强作镇静的客套,看着她那样哀婉的眼神,他知道她在乞求他的原谅,而他可以原谅吗?他不知道,直至他不得已寻她联手时他还是不知道,而此刻,他突然知道了。无论她做过什么,展铭想,我都从未恨过她,让我如何原谅?

  展铭手中的刀一寸一寸抬起,他不能这样子死去,他知道自己也许不可能逃生了,可是他还是要拼一回,为了能再见弱飖。就在黑复的刀刃已经抵到他身前三尺之时,展铭才终于凝聚了最后一丝气力出剑。只是,已经太迟了,那刀风呼啸而来,像冰凌一般直逼上他的眼睛,他眼中一阵剧痛,整个世界由煌白转为漆黑。就在黑与白分割开展铭最后的视野时,有极模糊的影子穿过,就好像一片雪花掉落在地。他死死地捂住了眼睛,双手痉挛得全然不像是自己所有,剑从他手中滑落,可他也全无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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