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飞燕 - [天平]

第四章 冬 [5]

  他等待着,等待着冰凉的刀锋破开自己的咽喉。他颇有些歉意地想:弱飖,对不起了!就在这时,忽有迎风一斩之声传入耳中,展铭虽然见不到,却还是想像出一色雪光被硬生生剖开的场面,之后传来的是一声充满了骇意的惨叫。展铭没有听出来是谁,直到听到黑复极力压抑后叫出声:你你是谁?他方才明白,刚才那一声是黑复叫的。展铭与黑复交手多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这般畏惧。

  你还没有想到吗?很清亮的声音,只是太冷了,但那冷意之中却又有一丝藏得不太严实的疯狂。你是雷阳?啊快,兄弟们上!救命!突然间好像什么闸门被突然打开了,刀刃撞击的声音,哭叫声,汇在一起,塞满了展铭的耳朵。展铭却没有去听,他全部的心思都化作一个念头:弱飖,我来找你了!在他身后,那个清冷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我今日且不杀你,我让你一点一点地死掉

  虽然不是向着他来的,可展铭听到这话,依旧忍不住哆嗦了几下。他凝起最后一点内息将毒性逼在了眼睛中,经血流出。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凭着记性摸到自己的住处。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什么人,好像他们都到前面抵抗那雷阳去了。他将要推开自己的卧房,却听得妻子在和丫头说话:黑复为何不回话?去看看,他中毒死了吗?展昭突然浑身如堕冰窟。小姐,你真要置姑爷于死地吗?他到底忘不了那个女人!我决不能让她们在一起!就算他纳别的女人也可以,可可就是不能让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绝不!你以为他死了,我还能活么?我情愿一起死!从未有过的坚决,平日里妻子的语气有多温柔,此刻便有多冷酷。

  展铭一时万念俱灰,方才或者还有些复仇的念头,这时胸中却只余下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不知是人负他,还是他负人,不知何为是,何为非。他只有一个念头:逃走!什么恩,什么仇我都不要了,我只要能再听一次弱飖的声音,那便死罢!他模糊记得卧房后面有个小侧门,通过秘道可以逃出紫家大宅,便摸索了过去,幸喜那小门居然未锁。就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头上,他抓住了那东西好熟悉的红松木琴杆!

  展铭突然想起来,当年他入赘紫家之后,本要将这胡琴扔掉。是紫小姐说这是他们初见时所操之琴,要留下来做个念心。展铭紧紧将琴抱在怀中,一时啼笑皆非,心道:十年前抱着这琴来,十年后抱着这琴走,天意啊!这样抱着琴,突然又好像多了些依靠,也不过是和从前一样了!

  那姑娘可醒了吗?这是弱飖听到的第一句话,她想:我死了吗?手摸到了床上粗布,一股药香冲鼻。这姑娘可真可怜。这几日不太平啊!说是前日城里几家又打起来了,弱飖姑娘和展大爷都不知去向,黑大爷也让人伤了,怕是被误伤了的。阿弥陀佛,我儿呀,你这几日切莫再出去了!

  展铭到底是败了?他在哪里?弱飖略动了略身子,发觉腿上断处已包扎妥当,经这一睡气力也恢复了许多,便想:我得去找他,我得去找他!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下,翻身便从床上爬了下来。这间小屋只她一人,收留她的母子二人在外间说话。正对着床有一扇小门,门从里面闩上。她爬了过去,轻轻取下门闩,便出了屋。

  外面的雪已经化了大半,看来她这一睡也有了一两日的时光。泥泞不多时就透过了她的衣裳,湿嗒嗒地凉,冰渣子在腹腿上磨蹭着,如同数把小刀割动一般。多日未食,那昏黄的日头照在她眼前,一阵阵地发晕。她以为自己己爬过千山万水,可其实才不过是数十丈,便已力尽。弱飖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心道:展铭呀展铭,我能上哪里找你呢?

  忽然有几个细弱的音调随风飘来,再用心去听时,却又不可闻。顺着乐音爬了一会,终于辨清了那竟是一曲《分飞燕》!弱飖浑身浸于乐曲声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她心知是死前幻觉,又觉如此之死,真是毫无可惧。忽然那乐曲嘎的一声,现出杂音,好似拉琴之人久已荒疏,有些生涩。弱飖不由气恼,怎的死时所闻都是生涩之曲生涩?弱飖猛然坐起来,陡然涨了百倍的力气,那曲子好似将生气一丝丝映在她身上。她双肘在地上如疾雨似的狂点,向着那琴声起处爬去。

  琴声渐近,越过一道巷角,弱飖抬头,见一个苍郁的身形蜷于墙脚,灰壁灰衣,几不可辨。那人听到动静,停了手中之弓,侧头回望。弱飖喜唤一声,叫声却又被生生斩断。展铭的双眼空无一物,赫然垂下两道干涸的血迹!啊!弱飖抱头狂叫,眼中世界急旋起来。

  忽然一双手将她如风车般疾摇的头颅抱定了,之后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不要紧,不要紧,弱飖!声音入耳,弱飖脑中现出一线光亮,觉得围遭一切,一片片回归原位,渐渐又拼就了一个与往常无异的人间。那双手往她身下抚去。弱飖大叫道:不!可手掌已在残肢处落下,展铭的唇角一阵抽搐,但却一笑:弱飖,从今后,你帮我看着路,我背你走!

  巷子深远处,好似有人叫嚷着:听说了吗,黑大爷遇刺了!好像是先头老雷家的人!那黑大爷好像只是受了伤,让几个手下拼死抢了下来。那一战哟,血水流的这些声音隐隐淡去,好似一本大戏唱毕,厚重的帘幕缓缓拉下,隔去散场的锣鼓。在那台上,还会有人银枪狂舞壮怀激烈,还会有人水袖曳回浅吟低唱,还会有人春风得意逸兴高歌,还会有人伤时感遇愁绪满怀。一拨拨戏人上了又下,于他们之前,也将于他们之后。只是从此后,和他们再也无干。

  不知过去多少年月,风霜催人速老。也不知是哪一座城池,城墙根下一个乞人拖着一面草绳麻袋织就的席子走来,席上跪坐着个乞婆,双膝下却是空的。那乞人走起路来直挺挺的,不会避人,原来是个瞎子。

  婆子道:老头子,就是这里罢。乞人应了一声,坐了下来。一株黄桷树从墙缝间探出枝叶来,洒下一幅绿荫。婆子从褡裢里摸出一只缺了三四个口的青瓷花碗来,从葫芦里倒了小半碗水,捧了起来,道:先喝了罢!乞人接过来喝了,交回给婆子,婆子手抖抖颤颤地将碗放于身前的地上。乞人自肩下卸下一柄漆皮斑驳的胡琴,弓在弦上略一蹭,就有些曲调从上发出,赫然便是那一曲《分飞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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