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劫 - [盛颜]

第八折 蝴蝶迷梦 [2]

  嘉泰三年六月十九。

  徐辉夜牵着徐锦之的手,站在迷蝶山庄外:锦之,爹说的话,你都记得么?

  徐锦之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记得。可是阿爹,为什么不能把来这里的事告诉娘呢?

  因为这是爹和锦之的约定,两个男人之间的约定。

  嗯。小锦之油然生出自豪之情,随父亲走进这幽深宅第。浅碧色的轩窗下,他见到了她,广袖细腰,堇色衣裾拖到地上。她弯下腰来对他微笑,徐锦之觉得眼前的阳光突然破碎,星星点点地跳跃着。徐辉夜更是目眩神驰,自识得她,从未见过这样明亮的笑容。

  江快雪将他抱在膝上,笑吟吟地道:锦之长得好可爱,与我想象中一样。

  徐锦之自觉是个大孩子了,颇不乐意长辈这样待自己,但想起父亲叮嘱过姨姨生了重病,万万不可让她生气,便老老实实坐着不动。况且七月天气甚热,靠着姨姨便凉丝丝的,很是舒服。

  锦之才七岁吧,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真逗。嗯,告诉姨姨,你认得几个字啦?

  徐锦之环顾四周,见书案上有一张诗笺,便从江快雪膝上跳下,踮起脚拿到,展开来朗朗地读: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虽然连秀人常教他不要聪明外露,究竟年纪小,念完后看着江快雪,很是得意。

  徐辉夜想着诗中之意,喉头一哽,在这屋中再也待不下去,大步走出去。

  徐锦之依偎在江快雪身边,小心地看着她,道:姨姨,你的病好一点儿没有?阿爹很为你担心呢,你要快点儿好起来。

  江快雪从未见过这样纯洁的眼睛,明净得令人战栗。她情绪一起伏,心头立刻悸动,勉力克制住,微笑道:慢慢地养,也好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她手中紧握着连氏代代相传的玉佩,是准备给徐锦之的见面礼。如果秀人见到,必然起疑,自己或有机会走出这深宅。但该不该利用这无辜的孩子来传递消息呢?以秀人的暴烈脾气,如果知悉真相,必然对徐辉夜拔剑相向。夫妻破裂,血溅五步,可怜的只是这孩子。秀人,你在连家覆亡时以死殉我,这样的情分我怎么还你?只好我幽闭到死,换你一世平安喜乐。可是,若有一天扶风回来,只当江快雪这人已经死了,我就活该与他错失吗?

  江快雪心中万念纷至沓来,一双手冷得沁人,徐锦之惊慌起来,大声叫阿爹。徐辉夜冲进屋中,却见江快雪摸着锦之的短发,柔声道:没事,姨姨好好的。看看姨送你的东西,喜不喜欢?

  徐锦之抱着一对憨态可掬的泥娃娃,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笑道:这个女娃娃长得好像阿瓶。

  唔,阿瓶是锦之的小朋友么?

  徐锦之便红了脸:是我的小丫头。

  江快雪见徐辉夜进来,打了个呵欠:锦之,姨姨有些困了,你先出去玩可好?待孩子出去,声音随即冷了下来,我要见这孩子的用意,或者你也知道。但我改了主意,不想他变成如我、如扶风一般的孤儿。你从此不必再带他来。

  徐辉夜深深地看着她,忍不住拥她入怀,喃喃道:你心肠柔善,我却是个卑鄙的人。刚才听到寒山子的诗,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让你离开,快雪、快雪他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不能成声。

  江快雪推不开他,忽然尖声呼唤丫环。徐辉夜松开手,听她吩咐丫环:我身上脏了,即刻要洗澡。他茫然地走出去,一颗心麻木不知痛楚。

  七年后,徐锦之凭着童年的记忆,找到了这里。守宅的侍卫认得是来过此间的少主,不敢不拦,不敢真拦,便让他冲到了江快雪面前。迷蝶山庄的时间是凝滞的,她坐在廊下,晶莹的面孔仍如当日初见。

  少年呆了呆,沉着地道:你是天机连家的江快雪?我母亲原本是你家的侍女?

  江快雪记得这孩子,眉目神气酷似徐辉夜,长大了更像。我是江快雪,你母亲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姐妹。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来这里?

  徐锦之吁了口气,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镇定下来后,他答非所问地道:最近这半年,母亲每月都会到扬州一趟,处理剑花堂的事务。能够帮父亲分担,想必她很高兴。可是每次母亲离开,父亲也不会留在家里。我猜父亲有了外室,告诉母亲却被教训了一顿。母亲说,父亲这辈子只喜欢连家过世了的小姐,不会去找别的女人。

  丫环上了两盅茶。行云流水的叙述忽然中断,徐锦之看着茶杯上翠色连绵的花纹,半晌方道:我对父母都念念不忘的女人很好奇,缠着母亲告诉我,于是听到了一个陈腐乏味的段子:百年世家没落,侠客救了小姐。侠客为了再度拯救小姐而离开,小姐很伤心,死掉了。据说这小姐中了寒鸦之毒,一生都要像尼姑一样古井无波地活着,才可能长寿。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曾跟父亲到山里看过一个女人,即使在盛夏,也冷得像一块冰。父亲叮嘱我别惹她生气,但也别逗她欢喜,陪她说说话就好。我想,这还真像中了寒鸦的人。于是我就找了来,地方很偏僻,好在我记性还不错。我随口问一问,居然也侥幸猜中。

  江快雪惘然地想,真是山中不知岁月长,七年时间,是足够让一个可爱孩子长成锐利少年了。她温和地问:听你的话,你父母还恩爱?

  徐锦之握紧拳头道:我一直以为是,现在才知道,统统是假的。可是,你也不必太得意。

  江快雪立起身,淡淡道:我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你若以为徐辉夜娶了秀人,又与金蝉脱壳的我在山里双宿双飞,可就大错特错。我被徐辉夜幽禁十八年,脾气是磨得差不多了,却也不耐烦听一个孩子对我大呼小叫。

  徐锦之讷讷道:幽禁?

  江快雪道:你既然进得来,不妨试试带我出去,瞧我是不是能踏出这里一步。

  徐锦之打了个寒战:不,母亲若知道你还活着,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现在这样,对她还好些。

  不愧是徐辉夜的孩子,你很像他。江快雪没精打采地转身而去。徐锦之的头一直不曾抬起,看着她的裙裾在地板上摇曳,背上不由得生出微汗。一瞬间,他是真恨这个令他羞惭的女人。他自幼学剑,总想走马江湖、快意恩仇,可侠客梦还没开始,就在这个凉秋午后被击得粉碎。

  我只想维护自己的母亲。活在虚假的谎言里,总好过一家人生离死别。他酸涩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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