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劫 - [盛颜]

第八折 蝴蝶迷梦 [3]

  嘉定五年二月初九。

  徐锦之站在迷蝶山庄的赤薇轩外,看江快雪专心刺绣,不敢进去。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放下针,抬头见他,微笑道:锦之来了?进来吧。两年不见,长高了许多。

  徐锦之盯着自己靴子,踌躇着开口:江姨,我上次

  江快雪打断他:那么久的事情,我已经忘了。

  徐锦之讪讪地站到她身侧:江姨喜欢刺绣么?绣得实在是好。他想找个话头,但那两只黑茸茸的乳燕也是真好,像要从绷子上飞下来。

  江快雪摇头:刺绣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而已。我少年时总觉得自己是武林子弟,虽然不能习武,却能纸上谈兵,那才是真心喜欢。她注视着轩外的虚空,我现在知道了,光说不练的武功没什么意思,而刺绣好歹是门技艺。倘若有一天,倘若有一天我可以不仰人鼻息,自己活得很好。说着说着,她自嘲地一笑,久不与人说话,我竟成了个话痨。

  徐锦之耸然动容,想不到她在这浮华奢侈的山庄幽闭二十年,竟还有这样的打算。江快雪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道:锦之,我想你也不会无故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来陪江姨说话。少年的面孔微有红色,我只是、只是想听听江姨与赵、赵叔的事。

  你母亲不是对你说过?

  那不一样。

  江快雪想:这孩子前倨后恭,巴巴地跑来听陈年旧事,外间必有我所不知的异变,难不成扶风这念头一起,便不敢深想,只道:好啊,你坐过来。

  她理着思绪,慢慢道:我母亲怀孕时被仇家下了寒鸦之毒,她舍不得打掉我,自己却因为难产而死。三岁时我父亲也过世了,我还依稀记得他的样子。我在外公家长大,小时候外公喜欢教我玩木偶的游戏,不许生气不许笑,我觉得很有趣。到我长大,终于发现自己与别人不同。

  因为寒鸦,我只能摒弃悲喜爱欲,孤独终老。命运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十六岁那年,我遇到了他。天下着小雪,石楠的叶子红得耀眼,他箭矢一般飞过来,衣衫褴褛,可是气质清拔。看着他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晕了过去。醒来后听到他被赶走,我很懊恼,让秀人追他回来。自此与他相识。

  扶风也是孤儿,在蛮荒的海岛上长大。他师父是南海黎族,却精通汉学,教给他很多东西。他素朴而强悍,像石头一样固执,又像风一样喜欢流浪。我说不出他有多好,然而世间万千人里,只有他能令我抛开束缚,恣意哭笑。

  徐锦之喃喃道:江姨一直在等他么?

  江快雪摇了摇头:不必等他来解救,我自己会好好活着。少年时爱得激切,现在想起扶风,像山泉一样温柔平和。他希望我过上平常女子的生活,所以去那么远的地方,想到这一点,我就很幸福。

  花阴后,徐辉夜怅然若失地听着。自此,徐辉夜放纵恣睢,不再费力维持好丈夫好父亲的局面。他没有节制地来迷蝶山庄,看着她发呆,什么都不说。

  嘉定五年三月十二。

  夜已深,江快雪躺在床上,无法安寝。徐辉夜的影子在窗外徘徊,她虽然不惧,终究不舒服。门吱呀一声开了,徐辉夜走了进来。从她的角度,正好看到斑驳的月影里,他那双沾满黄泥的鞋子。她素知他爱洁,但近日他怪异举动甚多,便不在意,冷眼看他燃了香,在书案前坐下。

  郁郁的甜香里,江快雪的意识逐渐模糊,最后只记得他俯下身,捧住自己的脸,吻得深而长,令人窒息。第二天中午,江快雪被隐约的兵器之声惊醒。她喉咙难受,轻轻咳嗽,竟震得全身疼痛,撑着坐起来,才发现身上随处可见深红的吻痕。白色床褥上一片艳红的血迹,刺得她眼睛生痛。

  江快雪站起来,看徐辉夜坐在窗边,笔直地朝他走过去。她捏着他裸露的肩膀,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尖尖的指甲刺进他皮肤,沁出血来。他伸手揽住她,温柔地道:快雪,我从此与你一样。

  徐辉夜的身体冰冷,眼白透出微微的蓝色,正是中了寒鸦之兆。江快雪全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战,却推不开他。这瞬间,这囚了她二十年、陪了她二十年的男子,她不知是恨他或是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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