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在一九三七 [2]
那轻轻一点像向我脑髓里扎了一针,我浑身一震,但却没有出声。
她的目光定在我脸上,有一秒钟的时间,马上又恢复了正常。“想起来了吗?”她问。
我摇头,表情一定很无辜。
“这里是我家的密室。家人一个月前都逃去武汉了,我在女子学院读书,那时不肯走,以为时局不会那么糟,可谁想……”她娓娓道来,像在讲一个故事,话音里却并没有真正的痛切,“昨天日本兵攻城的时候到处洗劫;这间密室比哪儿都安全,我就躲到这里来了。季叔他们也是我放进来的,他们身份与你不同,在外头走动会没命的。”
她的话逐渐搭出事情的大略构架,但我还是不明白自己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正该问你呢!”说话的正是刚才用枪抵着我的那个人。
“就算你是想乘乱来捞点小便宜,也犯不着进夏宅。这宅子除了密室,其他的房间都被鬼子洗劫了好几次了。”那带刀疤的汉子又发话了,“可你不但进来了,还找到了密室的暗门。鬼子兵几次进来都没发现,怎么一下子就被你找着了?”
“我们还真没想到会有人摸进来。季叔他们冲上去就打。”她好像是在为我打圆场,“没想到手重了,居然把你打糊涂了。”
我还真是糊涂了。我到底是在什么年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他们说的事我似乎熟悉,但又缺乏真实感,仿佛是不属于我的年代。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望向她。
“这是1937年12月的南京。”她忽然打断了我的问话。她的语调很奇怪,像是一个新闻解说员。
新闻解说员?——我脑海中出现了一些具体的形象,他们和她们都是新闻解说员?那又是什么时代的人?显然不是1937年的。
我张开口,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但是腹中一阵生理的抽搐发出令人尴尬的声音,于是我说:“我饿了。”
饥饿是很容易传染的,我听到从周围的人那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应声——“咕噜噜……咕噜噜”……本来是很好笑的情形,但没有人笑出来,每个人的表情反而都更严肃了。
我无法理解他们此刻的静默。只能像他们那样一言不发。
终于,有人咕哝了一声:“怎么办,”
那个姑娘从人群中站起来,她说话时声音轻极了,但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她说:“我来想办法。”
【夏芬芳】
我没想到会这么难。
有的事情,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到临头亲眼见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一路向日本兵鞠躬,一路叫着“库尼几瓦(日语:下午好),我靠着会说日语、靠着出发前准备的一份日侨身份证,虽然也受到了骚扰和盘查,但总算没有遇到危险。
城里到处是中国人的尸体,穿军装的、不穿军装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噩梦,我在梦境中穿行,在断肢残臂和骨肉堆砌的道路上行走,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苍蝇嗡嗡乱飞,追腥逐臭;全城的野狗仿佛全都蹿出来了,在血肉堆里尽情地饱餐,有时还心满意足地吠几声。
我的胃抽起来,条件反射地闭上眼,但又强迫自己睁开——我一定要看,好好地看。不管多么辛苦,这是我此行的任务。
渐行渐远,这个满目疮痍的古城在残阳下一片血红。
终于到了中华门附近,我站住了,耳中捕捉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闷闷的,低低的,倘若很多人同时发出这种声音,就会造成非常恐怖的效果。就好像罪人在炼狱油锅里煎炸的时候,听到无边的苦海里无数个溺死的人一起念念有词地吟诵《往生咒》。
我的脖子都僵住了,我不敢让自己向那边看。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一点点转向那声音的来处。
离我大约100多米处,有几百个中国人正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挥动铁铲,他们的面前是掘好的土坑,坑里是捆绑着的中国平民。
铁铲掘起的泥土越埋越高,即将被活埋的苦命人挣扎着,在坑里扭动身体。他们的喘息与掘坑人的喘息汇成一片,汇成了那种地狱的声音。
高声叫喊是不被允许的,偶尔有人叫出声来,大约是求救吧,立刻就被旁边的日本兵呼啸的子弹结果了。
我记起来了,我在纪念馆里见过相关的介绍。日本人把要杀的中国人分批,一批掘坑,把另一批人活埋了,再由第三批人把第一批人活埋;如此周而复始,省下了不少日本人的子弹和人力。
果然,在现场不远处还有不少中国人,他们在日军的枪口下蹲坐着排成一行,背对着那个活生生的修罗场。我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但他们的背影都是那么瑟缩、无助、绝望。
在纪念馆里看照片的时候,我郁闷得想大声喊叫:你们为什么不反抗!是的,他们手里有枪,可是大家一起反抗,也许还能有活路;而顺从的结果,只能是被自己人活埋。
可是,现在,遥遥观望的我,心中除了悲愤,还有和他们一样的恐惧。我的脚跟发软,几乎挪不动步子。
英勇,原来只是想起来容易。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所以他们都活得小心翼翼,一直到死。
回到夏宅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没胃口。三麻把糕点扔在地上,怪叫着说:“我不吃日本人的东西!”
我连和他吵架的力气都没有。全城只有日本人的店还在营业,不然就算去安全区领救济,我一个人又怎么能领得了那么多份!或者放他们进来根本就是失策,这完全是我计划之外的,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
季叔捡起被扔在地上的糕点,慢慢撕掉印着日文的包装纸,一口就咬掉了一半:“吃啊,你们怎么不吃?”
其他人这才都动手吃起来。他们显然都听从季叔的命令。虽然换过装,但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们是军人。季叔一定是他们的长官。长官到底比较有长官的样子,知道审时度势。
那个新来的男孩子坐在角落里静悄悄地吃东西。他证件上的年龄是21岁,可我总觉得他要小得多。他脸上那种青春的红晕我久已失掉了。他应该比我年轻很多。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倘使是日军的探子,一夜没出去,鬼子早就把这里包围了。但如果是一般的平民,他到这里来找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