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在一九三七 [4]
这一刻我确定他是一个日本人。
“子弹只是擦破了皮,可能有点脑震荡。我不敢让他们送你去军医那里……怕经不住盘查。”
“我明白。”他的语气有些不一样了,“刚才那个小女孩?”
我别转头,把痛苦的表情藏起来。
他顿时知道了,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皱眉头的样子非常纯真:“他们说这是一场圣战。”
我不说话,我看着城墙的影子。
“那是什么?”他指着黑影中奇怪的突起部分。
“砍头大赛的战利品。”我尽量做到语调平和,“没有人告诉你‘圣战’是这样的吗?”
他支起身,仰头望着城墙上堆着的一排排人头。他的喉头起伏滚动,双手紧握成拳头,白皙的手背下面透出紫色的经络。
“下面我们该去哪里?”他问得很吃力。
“安全区。”我答道,“不过……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他的胸口起伏,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枝钢笔,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摇摇头。
“走吗?”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我猜到他被季叔一枪托打蒙的记忆已渐渐复苏了。对他的身份来历我原本有几分好奇,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走吧。”他把钢笔紧贤攥在手里,像是握着一件武器。
所谓“安全区”是留在南京的外国商务人员与占领日军协商后划定的非军事区域。但即使是在“安全区”,也一样得不到安全的保障。沿路的店铺大多遭到了洗劫,就连外国人的商行都被砸开,一片凌乱;只有日本人开的店铺勉强得以维持。金圆券是无法使用了,只有银元仍在流通。但店里的货物种类稀少,价格昂贵,出发前我花了很大代价收集解放前的银元,现在眼见着为了一口一个的糕饼把它们一个个送出去。而且……
我一个激灵。时间到了!我差点忘记我的时间已经到了。今天晚上,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忽然觉得脚步轻快了,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它终于可以结束了。我又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我的生活原来是这么幸福的,我知道了,以后我绝不再怨天尤人,绝不再怕苦叫累。因为我能生活在21世纪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阿耐桑……”
我闻声回头。少年阴郁的双眼刺痛了我。我觉得有点别扭,避开他的目光环顾四周。
——这是在通往下关的中山北路上,尸横遍地,到处是遗弃的武器装备。尸体腐烂的味道淤积不散,像是在寒冷的北风中冻结起来了。
我呼出一口气,看着它在空气中凝起白色的水汽又立刻散开。
我是在1937年12月16日的南京。我现在还在。我为自己刹那间的雀跃而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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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写到这一步,我真正为难了。原本写过一个故事大纲,可是现在,在描述了那段沉重的历史之后,我仿佛已经没有精力去架构那样繁复的情节.即使那样写了,我也会质问自己:有必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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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只看到1937年的冬天,战火摧残下的南京城,堆满尸体和废弃装备而显得狭窄的街道上,一前一后缓缓走着的那一对男女。
远远地看,他们还真像是一对姐弟。
走在前面的夏芬芳,为自己的即将离开感到一种几近
逃兵的羞耻。躲在密室中的国民党军人也成了她道义上难以舍弃的责任。
跟在她身后的山口真夫,手中仍在把玩着那枝钢笔式的手枪,只需拉开笔套轻轻一揿,他此行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但他却心不在焉,好像浑然忘记了父亲的命令。
同一时间,密室里的7名国民党军人却都在擦枪。季叔手法熟练地给手中的步枪装上子弹夹,“啪”的一声响得清脆,如同一个号令。
季叔站起来,一手握枪,直起腰,双臂舒展了一下,然后长长舒了口气:“咳——这会儿才感觉有点人样!”
有人问了一句:“不等……夏姑娘回来了?”
“等什么!我们连累她还不够吗!”季叔呵斥,“这两天我们活得连狗都不如。大家争口气!”
“是,长官!”
7个人站好队,一起走出密室,三麻是前哨,他小心翼翼地将暗门推开一条缝,向外张望,确定屋里没人,一扬头,大伙儿“呼啦”一下子全出来了。
夏宅上下三层,沿街。从三楼望下去,街道上的情况一目了然。季叔带着两个兄弟上了三楼,其余4个人在二楼和一楼入口处设了埋伏。
近几天日本军仍在清剿城中的国民党残部,不一会儿就有两队日本军士大踏步地走上了这条街道。季叔的视线牢牢跟着日本人的队伍。等待在此刻变得格外难熬,他握枪的手因为直沁汗变得有些打滑。
“准备!”季叔低声下了命令。三人一起把枪上了膛,找准各自的目标。
走在最前列的日军已经进入了最佳射程。不,不能性急,再等等,再等等。
队列划一的步伐像是踏在他的心坎上。
“好,放!”
“扑通!”被击中头部的日本兵像被推翻的木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秩序井然的队伍哗然大乱。
“楼上!楼上有人!”三楼的窗户顿时成了日军枪弹的目标。此刻,二楼窗口射出的冷枪又击毙了两名日军,并且打乱了他们的临时部署。“二楼!二楼也有人!”
纷乱的队伍中有一队散开到街道四处和楼上的枪手展开激烈的枪战,另一队则冲进夏宅,去捉拿躲藏在楼上的狙击手。
队伍刚冲进一楼大堂,枪声骤起,像过春节时放炮仗一般的热闹。
“我和你们拼了——拼了!”扛着冲锋枪的三麻出现在楼梯拐角处,他的脸因为激动胀成了紫红色,瞪得滚圆的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砰!”一朵血花在他胸前绽放。他一个趔趄,在倒下之前尽力一挺身,送出了最后一梭子弹。“一个换俩,我值了!”他喷血的嘴咧开,拉出一个笑容来,一边说话血沫子一边“咕咕”地往外冒。
“枪声。”小夏仰头四顾,像要找出那声音的来处,“他们又在杀人了。”她的双脚像铅一样沉,怎么也迈不动了。
“不对。是枪战,使用的枪械有两种以上。”少年的脸冷静得超出他的年龄,高超的辨音能力揭示出他的身份,“声音是从你家的方向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