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在一九三七 [1]
我刚睡着,就觉得有人在拍我的脸:“醒来,醒来
我睡眼惺忪地撩开她的手:“让我歇会儿行不行天熬夜来着!”
“你一定要醒来,不然你又要失掉我了!”
面前是一个留五四头的年轻姑娘,岁数在20到25岁之间,圆鼻子翘嘴巴,目光炯炯。
我不认识她,但这相貌确实是熟捻的。
她问:“你还记得1937年?”
“啊,”我疲倦地推开她,“是你呀,我早已准备放弃那个构思。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推给时间机器,最不科学了。而且那样的故事套路也是我蜕掉的一层旧壳,至于你……”我点一点头以示强调,“是我丢弃的人物,你根本还没出世,还不快点给我消失!”
“就是这个样子,永远找借口让懒散淹没了你写作的冲动!”她指指我的胸口,“那里,有一团火还没有熄。我要让它烧起来。管别人怎么说,我要让它烧起来。”
她不依不饶的样子让我有点害怕。我摸摸她的头,她一头短发茂盛得像一棵夏天的树。我说:“小夏……”
“好,连名字都有了。”她机敏地一笑,“我们开始吧……”
就这样开始吗?
她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从这一刻起,她就已经开始后悔。
走廊仿佛看不到尽头,直通向时间的深渊。
她瑟缩了一下,对身边的人说:“我准备好了。”
可是她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无论做了什么样的准备都是不够的。
那是一个真正的人间地狱,而她,要去地狱里寻找希望。
带路的人暗暗笑她傻,也觉得自己的组织帮她做这样的傻事很无谓。他是一个移民地球的外星种族的后代,他们的种族和地球各国人共同生活,很少有人类知道他们的来历,那些知道的人大多是他们的“朋友”——全球只有57位日族人的朋友。
夏芬芳也是他们的“朋友”,这个称号继承自她的曾祖父,但依然有着完全的效力。她可以向日族人提出他们能力范围以内的任何要求。
夏芬芳提出的要求很没创意,她要求借助闩族人的时空实验室回到过去,但这要求依然够得上勇敢:因为她的目的地是公元1937年12月15日的中国南京。在那时,一场举世震惊的大屠杀刚刚开始。
☆☆☆☆☆☆
日本,东京。
大堂正中悬着一个“忍”字。
身着和服的山口真夫盘膝而坐,低垂着头。他的父亲山口彰面对着字幅、背朝真夫执手肃立。他的背影如一尊黑色的铁塔,凝然不动。
“任何民族要兴旺,都应依托他所在的国家。我们的家族虽然是日族人的一支,但自从100年前来到日本,就和这个国家的人民共命运了。”
“是,父亲。”
“今年的9月18日,在东京将召开一次回顾二战的审判大会,有许多国家的民间组织正在努力寻找证据,否定圣战,要求赔偿。有一个中国女孩子,是我们的‘朋友’,通过我们在中国的时空实验室到1937年取证去了。你去找到她。”
“是,父亲。”
“那个女孩子23岁,1937年她根本没出生,严格意义上说,1937年的她没有正当的生存权,杀掉她也不会犯法。”
“是,父亲。”
“明天早上和我一起去参拜神社,下午你就起程吧。”
山口真夫缓缓抬头,他才17岁,几乎还是一个孩子,月牙似的眉毛,薄薄的红嘴唇,青春的脸上带着胭脂的颜色,他抿嘴微笑,说:“是,父亲。”
【山口真夫】
头疼。头疼得要命。我睁开眼的时候,他们齐刷刷地望向我,很警惕的样子。
但是我头疼得厉害,像是一只摔坏的西瓜,外皮没破,可里头已经一塌糊涂了,我努力撑开眼帘,下意识里我想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到的一切无法激起我大脑里的任何回响。
我在哪儿?他们是谁?
我又是谁?
“他醒了!”有人一边嚷,一边用冷冰冰的管子抵上我的额头,“小心!”
“得了,三麻,他眼都没睁开呢!”一个脸上带疤的中年人一把推开枪管,“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崽子,你怕他?”
他们笑了。但那笑声中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欢愉。
我一边揉着后脑,一边撑着冰凉的石板坐了起来。
这是一间宽敞的地下室,堆着一些家具什物,墙上嵌着灯,没都点着,只有两星煤油灯的光昏昏地亮着。我周围的这些人或站或坐,但无论是哪种姿势,身体里都蕴藏着一种没理由的紧张,好像头上的地面随时会塌下来似的。他们的衣服都不大合身,像是临时换上去的,样式也不相同。直觉告诉我,他们都从事同一特殊职业,那个职业有独特的肢体语言——他们应该是军人。
还有一个人,离开人群靠在灯下站着,她低着头,头发留到耳下一寸长,挂下来的时候遮住了脸颊。她对着灯光在看什么东西,很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听到他们的笑声,她回转头,扬起的短发像一面蝴蝶的翅膀扇了一下,露出她的脸来。她的面容在灯光下很静很沉着,温和得像水一样。她的声音也有安抚人的力量,她扬一扬手中刚才端详的东西,说:“小兄弟,你别怕,我们看了你的证件。你是中国人,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没法证明她说的话有什么不对,无论我在脑海里怎样打捞,也捞不起一星半点和自已身份有关的线索来,但我又仿佛知道那是不对的。
“你是到日本留过洋的学生,现在在洋行里做事?”带刀疤的汉子低低地问,“那你上这儿来干什么?你是鬼子兵的探子?”他的脸向我压过来,离我的面孔只有几寸的距离,说话时气息直扑到我脸上,“你也是中国人,你替日本鬼子卖命?”
“这是哪里?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被他眼窝里灼热的火苗烫了一下,“我是谁,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求你告诉我吧!”好在我失忆的焦虑是真的,他看不出什么破绽,抽开身去,一边瞅我一边沉思。周围的男人也都不说话了,他们的静默中有一种可怕的郁闷;他们的警惕里带着说不出的绝望。
“你真的想不起来了?”那个唯一的女性拨开他们走到我身边。她蹲下身子,伸出两只手指在我后脑与脖颈的交接处点了一下:“这里都淤血了,季叔你们出手重了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