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事如烟 [6]
唐剑宁不禁听得目瞪口呆,他羡慕地道:“你真聪明,知道那麽多有趣的事——”
敏珊嫣然笑道:“这些掌故江湖上每个人都知道的。”
剑宁看著她那嫣然一笑,就如牡丹乍放,真是美极了,他想道:“如果她一天到晚都是这付笑容,那可有多可爱。”
但是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如春风一般的笑容已经消失了,留在那清丽脸颊上的,仍是那无比的高傲和淡淡的幽怨。
良久,她低声道:“走吧,我们也该分手了。”
剑宁吃了一惊,他想说什么,但是立刻他忍住了,因为他想到了雁荡山!他们是该分手了。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背对著剑宁,剑宁忍不住道:“你——你到那里去?”
她摇了摇头,剑宁可以想见到她的脸上一定挂著那凄清的苦笑。
她随手摘了一片嫩叶,轻轻把它抛在空中,东风吹来,那叶儿立刻飘荡著向西落去,於是她轻声道:“那么我就向西走吧。”
剑宁关切地道:“你不回家?”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比冰还冷:“我——没有家!”
她说的时候,痛苦地摇了摇头,因此剑宁看到她脸颊上一有道晶莹的眼泪。
他觉得全身一阵冲动,他几乎要冲上去拥著她的两肩,但是相反的,他只向後退了一步,他颤震地叫出:“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你的身旁!”
然後他飞快地转过身来,不敢再回望一眼地奔下山去。
山下是广大的稻田,有无数的小流河渠纵横其间,远处是接云的高山,剑宁望著那山影云涛,默默低呼:“啊,雁荡山,快到了——”
忽然间,他多情的脑海中又浮起了常败翁那满不在乎的面容,他诚挚地说道:“上天保佑他——得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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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苍茫,远处的海岸上,一道道白色的浪花,像是在动,又像是不曾移动分毫——
常败翁骑著一匹老马,缓缓地从沙滩上踱了过来,每个足蹄都在沙上留下深深的迹印。
他静静地抚摸了一下马鬃,月亮从层云里钻了出来,那洁白的光酒在淡黄的沙上,变成了一种惨白的颜色,而他那瘦马孤骑的影子,就静静地躺在惨白的沙毡上。
海涛的啸声有如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的浩然长叹,常败翁勒住了马,遥望著无边的黑暗,和那黑暗尽处的海涯,夜风带著浓重的咸味。
他轻轻地从马上跨了下来,靠在一块岩石上坐定,老马抖擞了一下身躯,轻轻地摔著尾巴。
天空正是月明星稀,他虽然没有读过几年书,但是也还知道曹孟德的短歌行,他禁不住轻声唱道:“月明星稀,鸟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技可依………”
沙哑的歌声,荡漾在涛涛的浪声中,他在黑暗中歪了一下嘴,哺喃道:“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嘿,常败翁啊,你来和无人敢惹的姬文央决闹,无论生死,你的名头必然长垂武林,但是常败翁啊常败翁,你真是为了武林正义才奋然找姬文央一战吗?”
他想到自己一生率性行事,从来不知‘武林正义’四字是何物,然而,这最後的一战竟是背著‘武林正义’的名义,他自嘲地道:“哈,你死了以後,必然得到万人的崇敬,以後的老师父们对他们的子弟训诫,说:‘要做一个公正无私的好汉,要学常败翁的榜样。’……哼。”
他耸了耸肩,凝视著远处的白浪,一个接著一个,一排接著一排,就像是一群调皮捣蛋的顽童,一个推著一个,在那里喧嚷、叫嚣,常败翁苍老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温馨的微笑,他也有个快乐的童年,虽然是那么短暂,但是真正的欢乐是不可以久暂而言的,如果对於一个生而失母的孤儿而言,他觉得只要能躺在他母亲的怀抱中,那怕是一刹那,那个欢乐就成了永久,永不磨灭。
他喃喃地对自己说:“是的,真正的快乐,那怕是一刹那,那也是永恒的。”
他再看向大海,那大海浪依然横冲著,狂啸著,但是在常败翁的眼中,这些忽然变了,他不再看到那些冲挤著的顽童,他彷佛看到一群英雄豪杰,一个战胜登上顶峰,但立刻又失败地倒了下去,後面的一个攀上高峰,随即也败倒下去;他的胸中突然沸腾起来,他不敢再看那躺在黑暗中的大海,他只望中空中的皓月,雨滴泪水忽然流了下来,他嘶哑地喊道:“常败翁啊,你不要再自欺了吧,你真是为了那什麽‘武林正义’吗?你一生以豁达大度自许,视胜负为浮云虚无,其实你真能不把胜负放在心上吗?常败翁啊,你寻姬文央决斗不过是为了一洗‘常败’之名罢了。”
他嘶哑地喊出了心深处的话,他身负盖世奇学,一生洒脱,寻常人纵使得罪了他,他也不加计较,非逢绝世高手,他绝不动手,这一生中真正一共只动了三次手,结果-一都败了。
他曾歪著嘴冷哂:那算得什么败?不过是我不想胜而已。他也曾呵呵大笑:胜负之争,俗人之事也。
但是到了这暮年的时候,他觉得他无法再自欺下去,他要用这一战来决定,究竟他是不是一个‘失败者’?
自从孩提时候起,他就不曾看到过自己的眼泪,这时候,他的泪水滴在黄沙上,他仰望深遽的天空,他不感到羞惭地喃喃道:“神啊,我一向不相信你的存在,但是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呼声,请你让我胜吧,我不能再败了,我从没有向你要求过什麽,我只求你赐给我‘渴望得胜’的灵感!”
这是英雄的悲歌啊!
月儿正中了,因为那老马的影子已经渐渐缩到它的腹下,常败翁是突然惊起,他仰首看了月儿,呼地站了起来,他的脸上伤感已不存在,只剩下无比的壮气豪兴,他飘身飞上了马背,猛一勒缰,那老马一声‘唏啸啸’长嘶,撒开四蹄向前奔去。
离海渐近,那震耳的海风也愈来愈大,直如雷声隆隆一般,常败翁觉得胸中热血沸腾,他猛然地抖著马缰,那马儿四蹄翻飞,黄沙滚滚而起,常败翁看到了海边上立着一个人,那人临风而立,衣袂飘飘,远远望去,似乎穿著一袭白衫。
常败翁狂喝一声:“姬文央,姓沈的到啦!”
他的内功深厚无比,喝出的声音稳稳地送出去,直把这大的浪啸声都压了下去,那白衣人哈哈一阵大笑道:“沈百波,果是信人。”
说著拔身形迎面奔了上来,也不见他作势扬纵,身形却是轻若无物地飞踱过来,速度竟然不在奔马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