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 [马舸]

第十四章 入泽 [8]

  众喽罗闻言,只得作罢。

  周四与自成下得崖来,回望悬于半空的寺院,心道:佛导人绝尘出世,看来只是痴念。世间多血腥杀戮之地,又哪有什么极乐净土?他幼年长于少林,耳濡目染,良慈已固于心。后身入江湖,虽时有杀生之举,内心却常怀愧疚,无以自遣。这时既生此念,反觉人生在世,便造些罪孽,也算不得什么,自己一味责己责人,实是可笑。

  李自成不知他心思有变,命人将周四搀上马背,旋即传令各队,仍依前法而行。众人腹中有食,精神俱振,片时奔出峡谷,转向西行。

  一干人晓行夜宿,连走几日,途中饥寒难耐,便派小股人马四出掠食。周四见李自成虽纵容部下行抢,却严令不得奸淫烧杀,心中亦生好感,暗想大哥毕竟与前时那残贼不同。

  众人跋涉千里,沿途曾与数股官军相遇。好在自成所部人皆精骑,每跨双马,而晋地官军多马三步七,故每每略作追逐,也便草草收场。众人与官军周旋日久,性已猖獗,深知自家攻堡掠野,到处可资,而官军待饷转运,粮草常罄,是以每见势窘,便即入山负隅,官军相持一日,即坐误一日,往往草尽粮绝,自行撤围而返,纵贼逸去。周四初遇官军,不免心怯,待见众人习以为常,巧手斡旋,自是大长见识。不几日,也便泰然处之,视若无事。

  这一日人马正行间,前面一队探马来报:西南二十里处,已望见老营旗号。李自成喜道:快去禀告闯王,便说兄弟们平安而返了。探马答应一声,绝尘而去。

  周四数日来与自成朝夕相处,为其沉雄之气所折,敬意日增,这时问道:大哥既为闯将,却不知这闯王是怎样的人物?李自成笑道:闯王谦和仁厚,最是体爱部下。他若知你是我结义兄弟,必会另眼相看,爱护有加。周四点头道:他既是这等人物,我当以诚待之,效些微力。李自成心道:他年少重义,倒易于笼络。此后我间示以义,得其真心不难。他初见周四,尚以兄弟视之,及听了那老僧一番言词,已将周四看作隐患。他智机深沉,妒心稍现即掩,数日来好言慰抚,渐安周四之心,暗地里却观其言行,窥测其性。

  二人松缰信马,边聊边行。工夫不大,已望见前面平野上的一片营盘。周四见各营连绵数里,杂错无序,较满洲军营的壮厚如一相去甚远,摇头道:这般扎营,临战时怕是不行。

  李自成笑道:四弟通晓安营布阵之道?周四摆手道:我虽不知,在京时却见过大军冲杀,要是他本想说若此股人马与满洲兵相遇,实是不堪一击,但碍于自成脸面,终未说出。实则他在满洲军中有日,眼见大军令出如山,枭将悍卒无不骁勇善战,已料天下劲旅,无出其右。这念头盘桓在心,早已蒂固根深,每每思及,皆生异感。只盼一生一世,也不与满洲军为敌方好。

  李自成见他不再续言,便不理会,挥鞭遥指大营道:四弟切莫轻视各营人马,说不得仗了他们,便能得了江山。周四不语,心道:李大哥不知世间尚有神锐之师,方出此言,他若见时,怕也要悚然胆寒。

  二人并辔前行,片刻来在一座大营前。李自成催马上前,问守营的军卒道:总头领可在营中?一头目哼了一声道:各营头目都在恭候闯将大驾。李自成观其神色有异,问道:八大王可否安然返营?那头目冷笑道:八大王已返两日,正等着与闯将叙旧呢。

  李自成闻言,已料到有事发生,正要再问时,忽见营内飞马奔出一人。这人浓眉阔目,黑面多髯,头上胡乱包块蓝布,身材甚是结实。李自成见了,打马迎上,低声问道:营中出了何事?那大汉神情焦急,拽住自成马缰道:献忠前日返营,倍数闯将过失。王嘉胤大哥一时轻信其言,恐于闯将不利。闯王命我告之于你,暂莫入营。李自成略作沉吟,眉锋一挑道:王大哥虽偏袒献忠,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辞。我若离营远遁,岂不被各营耻笑?

  轻拍大汉手背道:宗敏且回,我去见王大哥,当面陈辩。

  那大汉本是闯营虎将刘宗敏,是时与自成共佐迎祥,位居同列。这时眼见自成不听劝阻,心中愈急,圈马横在自成面前道:献忠在营本多朋党,排挤我营已非一日。闯将贸然入内,授人以柄,只恐闯营兄弟皆受连累。李自成不悦道:宗敏既怕连累,何不早退?刘宗敏微露怒容道:我好言相劝,闯将如何辱我?宗敏随闯王有年,岂是怕事之人?

  李自成自觉失言,赔笑道:我一时失语,宗敏莫怪。献忠虽横,未必一手遮天。周四忽插嘴道:大哥说得不错。此贼虽暴,也算不得什么,我等何必惧他?他听说献忠在营,恨意复生,忘了自已伤重,只道一见其面,便能信手诛之,故出言怂恿自成,期能早泄私愤。

  李自成回望周四,心中暗想:我若入营,最多受番羞辱,料无大难。如此倒可因势利导,试此子患难之诚。打马绕过刘宗敏,径向营中奔去。周四与刘宗敏对视一眼,也随后跟来。刘宗敏望着周四背影,心道:这少年是谁?

  二人打马在营中奔驰,周四见四外喽罗仰卧趋走,状极散漫,更增轻视之意,心想:这等无纪草营,我便只身入内杀那贼獠,也可来去自如,毫不为难。

  周四浑身痛软无力,不敢出手来格,只得上步紧贴在这人身侧,拼尽周身余力,顺势向他胯上撞去。这一撞力道较常人犹有不及,却胜在以巧御拙,时机恰到好处。那喽罗一脚踢出,半身已空,胯间被撞,登时双足离地,跌在数尺之外。

  另一人见周四满脸病容,却将同伴轻易击出,铮地抽出腰刀,向周四拦腰斩落。周四强抬右臂,搭向刀背,不待钢刀及身,忽俯身跪倒,右臂借着一股下冲之力,在刀背上轻轻一捋。那口刀立时转了方向,嗤地一声,将李自成身上的绳索割断。

  那人莫名其妙地割断绳索,恍若鬼驱神遣,惊疑之下,猛地撤回刀来,奔周四当头狠劈。周四距其太近,已难躲闪,急切间身向前一扑,一记头锤撞向对方小腹。那人一慌,心神皆注于小腹,手上失了主使。周四也不抬头,挥臂向上勾卷,将钢刀夹在臂弯,跟着曲肘横扫,刀锋到处,将那人两根指头削落。

  这几下疾若风卷,众人都未看得真切。周四夺刀在手,直累得心跳气喘,无力起身。李自成见他伤重至此,犹顾念自己安危,既感且愧,高声道:四弟莫急,愚兄并无凶险!周四艰难站起,横刀护住自成,喘息道:大哥休慌,我护你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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