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暗花明 [2]
“……岂知红货到手,姓牟的一干豺狼虎豹竟见财起意,昧煞了良心,仗着人多势众,放明了要硬吃老身,不但原先说定的四六分帐不作数,老身连三成都捞不着,任老身忍气吞声,再三求全,他们也只答应分摊一成;靳二当家,你说说,要是你,你咽得下这口气么?如今世道大乱,理义不存,就是叫这些牛鬼蛇神搅混的!”
靳百器笑笑,道:
“总之乃分赃不均,闹了窝里反就是了……”
崔六娘讪讪地干笑着:
“话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事情起了内哄,并非由我开的端,愣是被他们逼出来的,在江湖上,我‘狼婆子’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提名道姓,好歹亦入得了流,如果就这么叫他们骑上脖颈,抹黑了面盘回去,往后还有得混么?靳二当家,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呀!”
靳百器道:
“后来呢?你为什么又挂了彩?约摸还是那一口气顺不下的缘故吧?”
崔六娘恨声道:
“我一看路数不对,他们当时又人多势大,我只好佯装答应,等姓牟的几个转到篷车前头牵马的时候,我就老实不客气的抽冷子下手,撂倒那两员把守红货的熊汉,索性一把捞起所有的东西逃之夭夭,我的动作够快了,不想他们的反应也不慢,逃不出五里地,人已被这几个杀千刀的追上,边打边跑下,左胛处便挨了姓牟的一镖,我知道硬抵绝对抵不过,只有拼命的朝前冲,一阵晕天黑地跑下来,恰巧就遇上你这位贵人啦……”
靳百器就着羊皮水囊又喝了口酒,道:
“崔大娘,那票红货,你能一把捞起,想必是些细软之物了?”
崔六娘笑道:
“其实也不算什么,不过一尊红玉镶钻的千手佛像、一盒东珠而已,原本说好了脱手拆帐的,如今只有老身自己拿去兜售啦!”
靳百器润润嘴唇,似笑非笑地道:
“我虽不曾见过这两样东西,料想价值不菲,牟长山大意失荆州,面子里子全丢净,难怪咬牙切齿要与你拼命……”
略一迟疑,崔六娘道:
“靳二当家,我早说过,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你救了我,可不能白搭,等这两样东西卖出去,我分你总值的四成,不知你满不满意?”
靳百器摇头道:
“多谢大娘的一番盛情,我心领了。”
崔六娘愕然道:
“莫非你嫌少?”
靳百器真挚地道:
“不是嫌少,而是不该收受,崔大娘,我帮你这一次,纯系出自见危伸援的人道精神,决无其他企图,施恩望报,就不合立身处世的道理了!”
崔六娘十分意外地道:
“靳二当家,你千万不要跟我客气,你可知道,这两桩玩意的身价几何?莫说分你四成,便分你两成,这一辈子也吃喝不愁啦!”
靳百器道:
“我知道,但我不能要,崔大娘,人间世上,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钱财更替的,譬如说,格节、良知,以及本份……”
惊异了好一会,崔六娘才喃喃地道:
“混沌江湖,龙蛇草莽,难道还真有高风亮节存在?”
靳百器只是喝酒,没有回答——有些事情,需要当事人自己去体会,是用不着再以言语阐述的……
黑暗里,忽然传来一阵暄腾的声浪,靳百器循声望去,但见火把闪耀,光焰明灭,映照着幢幢人影涌了过来,范明堂一马当先,迎着靳百器兴奋地呼叫:
“二当家,二当家,好消息,‘旧旱沟’聚来了上百名兄弟,‘黄鹰’阮汉三都到了,大头目也来齐了五员,这一下我们可算有指望了!”
靳百器站起身来,崔六娘也跟着立起,暗影中,“黑鹰”徐铁军大步前行,他身后还跟随着另外七八个人,打眼看上去,徐铁军的神色却不怎么快乐,他先向靳百器微微躬身,嗓音低哑地道:
“回禀二当家,一直候到半个时辰之前,料想该到的人马也到得差不多了,一共是一百零二名兄弟来归,‘黄鹰’苟子豪、‘蓝鹰’际汉三、‘大头目’缪康、洪琛、庞腾蛟、金秀、郑祥松都已报到,不过,刑堂三管事韩英至今不知下落,此外,更已证实‘红鹰’在破堡之夜,业已伤重不治……”
“红鹰”是“鹰堡八翼”之首,八翼四鹰有金兰之义,情同手足,“红鹰”殉难,莫怪徐铁军心绪低落,面凝戚色了;靳百器先与各人见过,吩咐且去休息,然后,他才坐下来,双眼望着营火,形态间流露着隐隐的空茫与萧索……
范明堂和徐铁军已陪同刚到的兄弟们张罗食宿去了,营火边,只剩下崔六娘在,她默默观察靳百器的神色,忍不住问:
“二当家,历劫余生,兄弟团聚,原是一桩喜事,二当家为何却愁眉不展?”
靳百器吁了口气,沉沉地道:
“我在考虑往后该怎么办,暂且不提报仇雪恨、收复基业的问题,光眼前这一百几十口子的吃住花销就煞费心思了……首先,我们不能老待在这里,找地方安置这些人乃为当务之急,而所找的地方犹须顾及隐密、安全等条件,切忌再让‘大龙会’得了消息,第二次打我们冤枉……”
崔六娘忽然咧嘴笑了:
“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二当家,你先别愁,我老婆子倒有个主意。”
“哦”了一声,靳百器道:
“你有什么主意?”
崔六娘搓着手道:
“如蒙不弃,老身住的那个地场,主适合二当家及各位好汉居住……”
靳百器疑惑地道:
“你住的地方适合我们去住?崔大娘,适合我们一百三十多个人去住?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崔六娘一本正经地道:
“开玩笑?我的二瓢把子,你救了我的老命,又在如今这等进退维谷的艰困情形下,我要开你的玩笑,还算是个人么?我说的可全是实话,我那蜗居,休说一百几十个人,便再加一百几十个人也足够住了!”
靳百器失笑道:
“莫不成你家开的是客栈?就算你开的是客栈,要能住上一百几十个人,也得要偌大一家客栈才容得下!”
崔六娘慢吞吞地道:
“好叫二当家得知,老身我开的不是客栈,而是一座山寨。”
吃了一惊,靳百器道:
“山寨?崔大娘,你是说,你拥有一座山寨?”
崔六娘格格一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靳二当家,你们‘鹰堡’,不也是一座山寨吗?”
靳百器道:
“崔大娘,你是吃的哪一行饭、什么出身,我大致有个底,却不曾听说过你招兵买马、捻股子占山为主,如今你突然表示有一座山寨,未免叫人意外!”
崔六娘道:
“你听说的并没有错,我一向是独来独往,独做独吃,的确未尝捻股设寨,这座山寨,原不是我的,乃是我四叔早年所留,我四叔当时的名气可大得很哩,他那帮口也字号响亮,靳二当家,有个‘铁矛团’的组合,不知你曾否耳闻?”
靳百器颔首道:
“我听过老一辈的人提起,但‘铁矛团’的兴盛与衰败,已经有四五十年的光景了,崔大娘,‘铁矛团’想是由令四叔创立的?”
崔六娘骄傲地道:
“一点不错,而我四叔生前最是疼我,所以当他老人家收山散伙的时候,就已指定把寨子交给我全权处理,那也是偌大一笔产业哪!”
这时,靳百器才算认真考虑到这个提议,他仔细地道:
“崔大娘,令四叔把寨子交给你直到现在,大概已经很有一段辰光了吧?”
点点头,崔六娘道:
“二十多年喽……”
靳百器道:
“二十多年的时间极为漫长,寨子里的房舍设备,还能使用么?”
崔六娘瞪着眼道:
“你以为我就那么习性败落,会任由寨子残破荒废?你要知道,那可是我的产业呀,我怎能不善加维护?二十多年来,寨子已成为我的家,除了我身边的几名手下之外,四叔当年的旧属也还留得有十几个,不但寨子里的建筑设施俱由他们保养倏缮,连清扫整理的活儿亦一遭包了,现在的寨子,干净牢固,爽朗敞亮,比起我四叔当家的时代还要强上三分!”
靳百器笑道:
“真有这么好法?我倒有点心动了……”
崔六娘豪迈地道:
“只要你愿意,靳二当家,我是欢迎之至,你能把我那儿当营盘,老实说,还是你看得起我老身呢!”
靳百器沉吟着道:
“不知寨子坐落何处?”
崔六娘道:
“‘三叠岗’的最高一叠上,头顶蓝天白云,四周是青山层峰,岗子面对着‘莲花河’,景致中看得紧哩……”
靳百器道:
“够隐蔽么?”
崔六娘笑道:
“隐蔽与否,乃在自己,二当家的,如果你的人不四出招摇,严敛行藏,便谁也摸不出底来!”
靳百器道:
“却是有理!”
崔六娘十分诚恳地道:
“那么,就决定拔营入寨喽?”
靳百器断然道:
“好,就这么说定,崔大娘,你帮我渡过眼前这次难关,不知如何答谢,山高水长,且待来日回报吧!”
崔六娘连连摆手:
“这是什么话?靳二当家,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一条老命是从你手里救下,该谋回报的是我才对,否则连命都没了,还何来的寨子邀客哪?”
靳百器心情大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举起羊皮水囊,大大吸吮好几口酒,于是,熊熊的营火炫映着他的面容,已不再是空茫而萧萦,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振奋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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