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见天日惊破王爷胆 知隐情伤透痴女心 [6]
寒风已隐隐有刺骨之意,但二人竟谁也不觉得。手拉着手儿,在夜风中慢慢行走,不知不觉间来到护城河。河面如黑缎一般,不时低声呜咽。两人便在护城河堤上依偎坐着,说起别来种种遭遇。
原来那一日在雾灵镇荒野之外,叶拚动了武兴,要与莫之扬一试高下,他呆子性情,痴癫举动,怕安昭打扰,竟将她点了好几处大穴。两人打斗之时,安昭被一银衣人劫去。那银衣人不是别个,正是永王李璘。李璘意气深沉,将安昭带回宫中,施以软禁。安昭数度想见明皇,均被李璘阻拦未果,传国玉玺也落入他手中。安昭大智大慧,说托永王转呈,一言带过中间曲折而已。
莫之扬也将这些日子来的经历讲给她听,安昭静静地伏在他怀中,听他说完,抬头笑道:没想到我夫婿已是万合帮帮主啦。小女子一向疏懒,不知能否当得了帮主夫人?莫之扬道:你是大将军之女,封过郡主的人儿;万合帮帮主说来不过是一个江湖门派的头头儿而已,实则是我高攀了。安昭摇头道:生而为人,不能择父母,所以我这郡主是本来就有的,不是我自己努力谋得的,何况我已不是什么郡主了呢?而莫大帮主却是全凭一己之力所得,莫说是个堂堂帮主,便是一个卖咸鸭蛋的掌柜,也神气得很。莫之扬沉思良久,叹道:昭儿,我下半生可能不大好过。安昭奇道:怎有此言?莫之扬道:我生性愚顽,家中女先生少不得日日耳提面命,教训在下:这事道理该当如何,那事道理该当如何。在下只有诚惶诚恐,心悦诚服,到时点头点得脖子也弯了,腰也驼了,能好得了么?
安昭大笑,挠他腋窝。莫之扬捉住她手掌,反挠她腋下,触手之处,柔软温热,不由得心头一荡,向她怀中探去。安昭害羞,扳住他手掌,连连摇头。莫之扬手掌一翻,用了一招擒拿手法,他内力何等了得,安昭觉得双臂一震,不由自主垂了下去,莫之扬手掌已按在她右胸之上。安昭叹一口气,伏在他肩头,既不动亦不语。莫之扬自觉无趣,忐忑道:怎的了?安昭道:我想起了一个人,你给我说说她罢。莫之扬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将上官楚慧如何和自己结识,以及如何失散,如何重逢一一说过。安昭叹道:算来总是你欠她的。但愿上官姐姐好人好命,观音菩萨多加保佑。莫之扬道:你中了上官前辈的毒掌,据她所言,一年不治便要便要毒发身亡四字说不出口,接道:因此,我们还要去求她老人家,上官楚慧若是从中作梗,那怎么好?
安昭坐直身子,正色道:七哥,我便是毒发而死,那也是运数使然,咱们切不可对上官前辈、上官姐姐有一丝一毫恚怨之心。莫之扬点头不语。安昭笑道:我总算给皇上禀明了那件事,若是苍生有福,皇上不日就要召爹爹回京都。七哥,从此昭儿无牵无挂,跟着你在一起,便是早早死了,也没什么不好。莫之扬掩住她口唇,轻声道:可是我却盼望你好好活着。咱们找一处僻静之所,养几只鸡鸭,开几亩土地,我要跟昭儿永不分开,一直活成一对老公公、老婆婆。安昭默默流下泪来,道:我想在长安先找一个地方住下,长安物华天宝,卧虎藏龙,咱们就在这里寻访医生,说不定我的病能治好也未可知。莫之扬心想正是这个道理,当下赞同。
等到天明,二人寻一处干净些的茶楼用毕早饭,开始寻找住处。茶庄老板是老长安人,极为热心,带着两人四处打听。一个上午下来,看中了城郊一所宅子,那宅子半倚着一道石梁而建,一条小溪从门前流过,虽已是枯水时节,却依然水声哗哗,两人商议买了下来。之后置办家具,整整忙了两天,这小宅处处显出一派舒适洁净的气象来。
莫之扬与安昭各住了一间,仍有四间大房,安昭便布置了一间书房,一间练功房,一间饭厅,最靠正门的一间留作客厅。安昭一边忙乎一边道:咱们只不过叫它做客厅罢了,谁会来拜访我们?莫之扬笑道: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难说没人知道皇上御赐了我们二百两黄金。安昭忍俊不禁,险些将一具唐三彩瓷牡丹摔破。莫之扬又道:就算咱们暂时没有客人,过上一二十年,二儿子要下聘礼了、三孙子要过百日啦,那时街里街坊总有人会来道贺。安昭又气又笑,连道:你几时学得这般油腔滑调?
两人便在长安城郊住了下来。商议忙过这几日便要寻访名医。莫之扬自小过惯了穷日子,头一回有一幢像样的房子,每日跟着安昭忙里忙外,觉得十分快乐。有时痴痴地想:假使这世上只有我和昭儿,那该多好?过了两日,安昭购回一株梅花,栽在西北墙角,更买了数只雄鸡,每日无事便训练雄鸡相斗。唐明皇时,斗鸡之风大兴,安昭那年二十岁,虽然是女中豪杰,究竟是少年性情,隔了几日竟买了一个粗壮丫头,专管饲养斗鸡。此种清福莫之扬却享不得,数次催安昭去寻医。安昭总是笑道:先好好歇几日不妨。再说,上官前辈的手段,寻常郎中也决计治不了。
莫之扬不与她执拗,过了数日独自出门,将长安城中的医堂逐家走访,每到一家,坐堂医师无一不说自己医道通神,起死回生,药到病除。这一来倒将他难住,心想郎中少了固不好找,便是多了也不易找到合适的。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连骂自己笨得要命:当世名医除了百草和尚,更有哪个?喜滋滋买了几样火腿、蜜饯类的干果熟食,回到家中。安昭见他兴致颇高,问他端的,莫之扬道:昭儿,我想来想去,只有百草和尚能治你的病。因此买了几样菜,先预祝你能健健康康。安昭亲去厨房与丫头春莲一道做了六色精美小肴,打发春莲沽了几斤好酒,当夜三人吃酒谈笑,尽欢而歇。
第二日早晨,莫之扬因多饮起得晚了一点,听安昭喊道:七哥,快来看哪。莫之扬起身来到院中,只见大雪纷纷,地下已有厚厚一层积雪。原来昨夜便开始下了。墙角那株梅花经白雪衬映,越发显出别样奇相。二人立在檐下,忽然觉得天地之广,原来并无无边烦恼,心意相通,伸手握在一起,不由得痴了。
春莲拿了扫帚要去扫雪,安昭摆了摆手,道:烫一壶碧螺春,摆好棋枰,我和七哥下几盘棋罢。两人执手刚要回屋,莫之扬忽道:先等一等。到那株梅下,低头在雪地上查看。安昭问道:怎的?也跟了过来。莫之扬道:昨夜有人到这里来过。安昭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果见雪地上有几个淡淡的脚印,顺着院墙到了窗下,窗下的脚印虽然极浅,却密密匝匝叠了许多。想来那人曾在窗下伫立了很久。两人都是武学行家,竟都未听见有人进院,则此人想必轻功极是了得。这样一想,不禁暗惊。
安昭抬足踩在其中一个脚印上,道:七哥,这脚印比我的都要小,一定是个女子了。莫非是上官姐姐么?莫之扬沉吟道:她腿上箭伤好不了这么快,决计没这么好的轻功。喃喃道:会是谁呢?
安昭想了一想,笑道:既猜不着,便不猜了罢。大约是一个趣人儿,昨夜经过这里,顺便进来赏赏梅花。莫之扬道:那为什么又来到窗下?安昭道:想必是欲叫醒咱们谈谈赏梅之道,三思之后又觉得唐突,是以徘徊良久,这才离去。莫之扬笑一笑,道:但愿如此。运起轻功,在雪中走了几步,回头看时,留下的脚印却要比那人的深多了,咋舌道:昭儿,这人轻功确实了得。咱们小心些好。今日我去买回两把好剑来。
安昭点点头道:也好。便是用不着跟人打架,也可自己练剑。七哥,你在雪中练剑,我在一旁吹笛,那人若在暗中见到,想必十分失望,再不会来赏梅花了。莫之扬道:昭儿,咱们不是怕谁,只不过要过几日清静日子而已。安昭双目柔波闪闪,微微一笑,人梅相映,莫之扬不由看得呆了。安昭伸手将额前一缕秀发捋到耳后,乜斜着眼望着他,轻声道:瞧你的眼神儿,莫非又要给我来一招擒拿手么?莫之扬给她说中心事,干咳两声,面红过耳。安昭吃吃发笑,道:走,下棋去罢。
忽听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人道:莫之扬公子、安昭姑娘是否栖居此处?太仆卿老爷前来拜访。